在我的孩童记忆中,父亲不曾流泪——至少我没看到过。
父亲个子不高,却有宽阔的肩膀。短短的鼻子,鼻翼丰厚。如此形貌,像是一头伟岸的雄狮。
父亲常和母亲争吵。吵完后,母亲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哭泣。而父亲,神情凝重,独自站在门口抽烟。他沉默着,就像一座冷峻的山。
是什么能让王者动容,彼时,我不得而知。但喜欢诗歌的我知道,大山的眼泪一定是河流。
不过,我从没有看到过属于父亲的那条河流。
初二那年胃病犯了,疼得百爪挠心。那时正值冬季,一边挂点滴,一边冻得直打哆嗦。母亲满眼泪花地给我盖毛毯,父亲坐在我床沿,脸色铁青,目光流离失所。
那几天,昼夜不分地挂点滴,病情却丝毫没有好转。我疼得哭爹喊娘,医生也束手无措。母亲不知所措,急得像丢了魂魄,整个人都是恍惚的。父亲的浓眉皱成了一团,像两条厮打的毛毛虫。他紧握着拳头,嘴巴朝拇指和食指的空隙中吹气,一言不发,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吃进去便会吐出来。我感觉自己再这样下去连肠子都要吐出来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如同一株秋天里的草,赢弱无比,随时都会飘走。
某日,午后。我渴得舌头都厚了好几层,便对坐在床沿的父亲说:“爸爸……我要喝水……”
父亲立马给我倒了一杯水,他的手都是颤抖的。他扶我半躺着,然后把杯沿靠近我的嘴唇。我久旱逢甘霖,喝了一大口。结果,胃里泛起一阵恶心,一直冲击到我的咽喉,“哗啦”一下,我喝进去的水全都吐出来了。
“我受不了了……爸爸……我生不如死……”我哭着呻吟道。
父亲的眼泪顿时决了堤一样冲了出来,洒在我的被子上。他吭哧吭哧道:“儿子……别说傻话……会……会好的……”他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泣,整个人似乎被抽空了一样,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个男人最原始的脆弱。
——我终于发现了父亲的河流。
那天,父亲近乎是把医生拉到我床边,央求医生:“快救救我的孩子……”我看到父亲是那么无助,绝望,与之前印象中冷峻的面容大相径庭。
我服用了新药,到了第二天早上,感觉饥肠辘辘。我对父亲说我饿了,想吃小笼包。父亲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马上去买。
父亲买回小笼包后,小心翼翼地喂我吃。他一手夹着小笼包,另一只手托在包子下面,说:“慢点吃,先咬一小口。”尽管我也近乎病态地想着:会不会又吐出来?——但我还是吃下了一个小笼包。
胃里没有翻腾的感觉,我又吃了一个。结果,我连续吃了四个,都没有恶心反胃。
父亲开心得像孩子一样绽开了笑容,口中碎碎念道:“太好了……”
他又一次流泪了,这次的眼泪,是星光闪烁的,如果父亲的眼泪是河流,那这次的眼泪就是银河。
在家休养了几天后,我便去上学了。上车后,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见父亲朝我挥手。
他的面容不再冷峻。
每个男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条河流,或友情,或爱情,亦或是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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