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东小旧事
长长黑发直倾泻到腰间,相片上的少女歪着头,把头发抚到胸前。穿着高腰咖啡色的喇叭裤,扎着带蕾丝的白色衬衫,冲着镜头,俏皮地笑着,眼睛大而有神,却羞涩地看向别处,身后的墙灰白,映衬着活脱脱似一位九十年代香港美人。
故事的开始是洒着春日阳光落着午后山雨的美好轻快。
粤东有座偏远小城,地理志上写“省尾国角”。三面环山,一面向海,海汇入遥远的太平洋。三季是夏,湿热多雨,冬季似春,料峭时霁。河溪镇与西胪差了弯弯宽宽几条街,大东门和大西门差了一整片走到底便见河的区,街上房屋店铺密匝林立,建在高高的石阶上,泛着灰的黑的色调,嵌着绒的绿的苔。各户矮矮款款安居乐业,袅袅炊烟飘进傍晚的火烧云。
老明家来说亲了。那是1993年的梅雨时节,青杏轻嗅,是谈亲的好日头。老明家有三个儿子,两个大的都是结婚生子了的,最小的加上虚岁也要26了,剑眉大眼,头发浓密,笑起来坦率英俊。街坊巷里都叫他“小刘德华”。
我捧着父亲的老照片,他穿着深蓝的夹克,卡其色的衬裤,脚上踩着亮白白的球鞋,站在圆形拱门的院侧边,后面隔了细细的岸是条江,上面靠着船坞,树林茂密,一个戴着咖啡色软帽的女郎坐在船上,长发披在身后,笑得可爱敞亮。那是我母亲。
母亲是典型的粤东小镇姑娘,勤劳持家又生得明媚可爱。小时一直上到初二年级,后来外公的生意失败外婆大病一场,母亲就听话地在家中帮忙。早起要去河边浣洗衣物,家里养了十几只小黄鸡要喂,还有一些针线活,缀着亮片的夏衣,一针一线织成的毛衣外套,绣着沙漠红的小花,织好了拿到庄家去讨钱,回家悉数给外公外婆,自己却是一分也不留。还住在粤东的时候,我曾在二楼的木柜发现一本国文书,繁体的字,打开暖黄的扉页,有纤细虔诚的名字,黝黑生花。扉页的底部有一行小诗,字体却有些板正粗犷,繁体著文: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我抱着书颠颠地跑去问母亲,她正抱着细妹,和父亲在通电话,家里有其他的叔叔姐姐坐着。我爬上桃心木的方椅,追问她上面的字如何读什么意思之类的。后来母亲告诉我,那不是成语,是唐诗。那不是李白写的,是唐朝另一位叫李商隐的诗人。这本书便成为我的启蒙读物。上初中后果真学到这句诗,放学回到家中说起,父亲说,姑娘没看出来呀,那是你老爸偷偷写上去的。老爸没上过几年学,那时的粤带地区下海经商与打工创业居多,父亲刚刚过成年的年纪便跟着师傅学技术,祖母去世得早,自己成了左撇子,却仍自学识字看报。父亲说那句诗,他只会这么一句。
结婚前,两人只对过一眼。粤东的这座偏远小镇,夹着激进与保守。后来出了许多移居香港、深圳、纽约的地产大亨、做媒体的老板,但一到每隔六年的“迎老爷”节,都是要纷纷携妻带子回乡拜祖的。多有出息,那时的婚姻仍是父母包办,也要子孙满堂。大红色的细绒帘布绣着银色的玉兰花纹,底部用金丝打着波浪的络,中间开了口,风一吹似郁金香花萼朵开一条缝隙。那天是几天几夜绵绵雨后一个难得的歇雨,屋里打着黄色的灯,母亲在吃饭学习并用的桃木桌前抄《聊斋》,低垂着头,家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空气里风扇呼啦啦地吹。年轻未经人事的父亲跟着媒婆往屋里望了一眼,脸似少男便显摆地红了。庭院静静地,只有水声滴答滴答在水缸打出玫瑰喜色。
回到家里一番商量,两人以结婚目的为前提的拍拖持续了半年,祖父在老围南区隔着一棵大凤凰木不远的新房也建好了。两层楼大间式,带着庭院与仄小的阳台,与大伯的屋隔着弧形的墙。高高的飞檐是乌黑色,描着天线,古老安稳。红红火火,敲锣打鼓,摆宴开席.......二十年前的婚嫁仪式,二十年后也是一样的不可少罢。
婚后不久,在北京的师傅需要父亲前往。母亲就随父亲去了遥远的京城。相片留下他们在北京最初温暖时光。北海公园的倩影,香山上的回眸,故宫午门前的相拥,隆冬的天安门前盛大的白雪和洁白的羽绒服......
我问爸爸,怎么就一眼决定了妈妈呢,妈妈又是如何知道你的呢,要是她没看好你呢,会不会太仓促了。那日在北国黄昏的步行街上,爸说,你爸爸性格好,人也好,看见你妈时她是一身的嫩黄,伏在桌上,嘴里还噙着笑,就很规矩端正,就觉得可以了。不满意父亲的回答,后来向母亲问,她只说早知道爸的模样,和姐妹偷偷去看的,人品想来是不错,实在傻傻的。那日的屋里屋外,自己的装扮做甚都是经过细细思量整弄饰好的。
自古套路得天下,父亲果真是“傻”的。
那回,二人在北京,度过一整个寒冷的秋冬。
“那个冬天,北京的冬天真是冷。”皱纹早已爬上母亲的脸,“走的时候就带了剩下不多的一笔钱,在北京租了一间屋,贵得要命,不到二十平米,一张床,塌了好几次。哎哟,现在想想,你爸租的房子真是委屈极了,半夜起来方便要摸黑跑到大街的公厕上,冻得人直打颤。
你爸的工作也没有稳定,我又舍不得花那二十块钱一碗的排骨米饭,往往吃了上顿忘记下顿,他常常下了班,给我带了宵夜,我也常常留一部分到第二天吃......”
定格在胶片上的美好,背后竟是承载着这生活难言的辛酸。
夏天快到的时候,他们辗转南下到深圳。有了我之后回到老家,回到烟火安静中的屋里。
说起我的降临,父母就唱双簧似的说了一箩筐。
“八斤多的大胖妞呢!”
“脸蛋又肥又嫩跟俩馒头一样!”
“你两岁时在广州,你小猪叔叔成天抱你去茶楼吃早餐,天刚亮就闹过来敲门——”
“服务员都抢着抱你,喊你‘蜡笔小新’呢!”
初为人母人父的喜悦在二十多年后忆起覆着细黄的尘土却仍闪着这样鲜活的涌动。
两岁。背景是一缸又一缸硕硕的橘子树,在广州橘园,我穿着蓝紫色米老鼠大棉裤白色羊毛衣,父亲半蹲在我旁边,和我一起剥开金黄色的橘子。黄昏将谢,母亲没来得及躲开镜头,相片重影着她侧身迈走的身躯,在我和父亲左边,她挺着大肚子,头发及肩。
秋天的早晨,妹妹来到我们的世界。又是一个女儿的出生,让母亲的生活开始蒙上一层灰色的霾。是族里亲里罩上的罢。大娘生了两男一女,二娘三个全丁。多丁多子的要求和压力压在母亲娇小的肩上却是接连的“失望”。如果说第一个女儿是惊喜,那第二个,在那种环境下,便是遭人暗里笑的。
“可是细妹出奇地乖,出奇地听话,仿佛知道自己的处境似的。有一次,下了好几天的雨,我带她去市场买鱼,细妹就坐在帐篷边一块不大的石头上吃饼干,一幅不争不抢的乖巧。我使坏跑开,在马路远一些盯着她,她也不着急,就默默吃她的饼干,看雨,不问也不找。哎!我的眼泪就直直地流下来了,这么可爱的姑娘我真是疼还来不及呢,怎么可以嫌弃啊!”
爸爸知道这件事儿之后,直怪母亲。闺女是自己的,管别人。爸爸用他那满是胡茬子的脸亲我们的脸蛋。小妹两岁的时候,是第二次见到父亲。
粤东的这座小城是妇女和小孩的天下。男人要么出海打渔,要么去外地打工。在老围南区的六巷,父母的这屋和大娘是连在一起的。那些妯娌间阴里暗里的琐碎是顶无趣的。但时亲时疏的关系让单纯无邪的母亲由温怯到沉默到坚忍能干,像完成一个女人的使命。她操持着一双女儿的哺育成长,每日家长里短,和邻居说说话,去娘家帮忙照料,等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等着一个男人的归来。
年尾而至的一个雨后黄昏,我在老弄的石墙上用粉笔写字,突然听到有一个声音喊着我的乳名,回头,一个高大的男人拉着行李箱,走在潮湿的地面,冲着我激动而兴奋地笑,张开双手朝这边阔步而迈。我呆了好久一会,继而迅速奔过去。家里的庭院连着厨房,一股清沁的药草香混着鸡汤的鲜味飘出很远的地方。进门时,妈妈用紫砂锅蹲着鸡汤,妹妹在屋里看动画。母亲穿着木棉花色素淡的毛衣,呢子裤。除却这些,忆及的已都不再清晰。只记得那个本来很大的院子,突然变得拥挤可爱,母亲牵出妹妹,与父亲在晚饭前对视相笑。
父母那十年是三年别离三年聚。个中的离别思念,各自生活工作的经历与遭遇都是岁月无法用笔墨短促地描绘出来。他们没有像电视机里演的那样,没有用泛黄和载着明月的信往来诉衷情。
后来在尘封了十余年的老屋,衣橱里沉沉深深的暗格里,我翻到一本蓝色发白的本子,厚厚整洁。是母亲十几年前的记账本。其中有一页,紫蓝色的圆珠笔写着:
“初六阿志打来电话说发了奖金,加上工资会寄来六千块。今晨阿合细仔都悉数带到家里来,还有许多特产,囡囡们又要开心很多天了。阿志说这个月涨了工资,值得欢喜,他嘱咐多买螃蟹和蚌虾来食.....”
这便是粤东的特色,实实在在的,务实得生出稳稳的浪漫。过了石桥是买蚝烙买豆浆,没有氤氲的河下撑伞的女郎,也没有丁香花哀愁的男子。嗒嗒的自行车走上石桥,车上的女人背挺得直直,旁边的少年飞快驶过,她们大呼“慢点骑”,没有想着会有怎样的过客。黄昏有火烧云,就搬出凳子,端着饭碗,啜着稀粥,和邻居热乎乎地聊天,下了幕,家家户户飘来洗发水的果香,电视里的嘈杂传出高墙,雾花的窗透出光,灯下一张方桌摆着课本作业,母亲和孩子围在桌前,蚊香袅袅相陪。台风暴雨如此,梅雨晴阳如此。
千禧年,父亲辗转武汉,接了母亲和幼小的妹妹去。我留在二娘那里,度过一个独自玩耍的夏天和秋天的尾巴。盛夏蝉聒,二娘吩咐二哥去给祖父送饭,我便跟着去。祖父住在东门头,不远,但要七拐八拐经过各种各样长长暗暗的巷弄。祖父的老屋有七十多年的历史了,在村里的寺庙旁,仿佛贴着庙栅门硬生生长出来的。屋子没关门,窄窄的陈木门里,黑的一片,高高的门槛,白花的岗石。记忆里祖父是一身黑,黑的高帽盖着花白的发,黑的西装裹着他瘦的驼的背,一并遮住干瘪凹陷的惨败的脸的轮廓。似乎很近又杵在很远的尽头。提起祖父的事总是胆战而伤心的,总夹着晦涩的“嗜赌嗜烟”字眼。稍大些的时候,我向父亲问起祖父的事,父亲像是被圈住了般,很久很久才急促粗略地与我讲了几句。
祖父年少时是个赌徒,家里穷得叮当响。少时粤东这个小镇荒凉破败而封建。祖母是地主家的小女儿,家境优裕,住在西胪,生得英气聪慧,喜欢读诗和写字。“文革”之前,她常常给村里其他村民写信读信,是家喻户晓的小才女。后来“文革”爆发,一个大家族被整得七零八落,受不了屈辱挨不了刑,上吊的上吊,跳江的跳江。祖母不甘心被驱逐到遥远的荒地,鞭子抽下来的时候,父亲冲上前挡在腰弯成90度的女人面前,祖母后来就答应了与祖父的婚事。就这样,带着历史的伤痕,祖母和瘦小的祖父在许多小兵面前拜跪成亲“认错归正”。祖母是那种家里定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女子,不管怎样的破旧,怎样的贫穷。撕掉以前的衣裙,裁剪后挂成屋帘。从野外采来花,酒瓶子糊上红纸,放在窗台,被打掉被审讯被警告,也仍要在家里摆花。后来祖父出面,不知道和那些苍蝇似的小兵说了什么,他们便不再来了。祖母那时每日似严母催着祖父早起干活,后来吃紧的日子过去了,祖母便每日买好菜做好饭,招呼儿女吃饭上学。父亲说,那时最幸福的是早上吃到你奶奶清蒸的竹仔鱼。“是妈改变了我们老明家的命运啊!”三姑回乡拜祭时我听到他们哀叹的细语。祖母在父亲九岁的时候便永远地逝掉了。她和祖父一起走过二十多年的风雨,直到四个儿女都成长,祖父便随着去了。
“你爷爷就一直守在那间老屋,不愿搬走,也不说原因,跛了脚后行动不便,就常常抽支烟对着天空发呆。他还是不争气的,幸好早先有你大伯撑起了全家。村里说给他个看寺庙的活干,他就一直做到走不动。他们——我有的印象里,从来没有吵过架,你爷爷总是吃你奶奶的哑巴亏,受大家笑的窝囊气......他知道这个家不能没有她,他也不能没有她。”
再关于祖父,便是后来大人们口中的“白绳子”和续续不断的叹息哭泣。“迎灶老爷”的那一年,我在三姑老家,自己不小心跑进一间点着长香和酒精灯的屋子,祖母一张近乎苍白的脸嵌在黑白的巨大遗照怵的放大在眼前,头发铁灰,尽管老态,却仿佛能触到她坚强与不屈命运的魂灵。旁边是祖父,是稍显年轻的照,原来亦是眉目清秀,只是略显悲苦与烦闷。物资缺乏,生存得不到保障的年代,爱情无法泛滥,在普通的男女,朴素的生活中,爱情的字眼可能从未敢过也不曾有意识地被提起。那种隐形了个人情感的爱情,在琐碎的柴米油盐,在女人一遍又一遍洗得干净清新的庭院里,在男人日落归来便只余家中短长的陪伴与沉默,在孩子,在传承,在不离不弃。
举家迁到北国一座海滨城市之后,父母终于结束了离离合合的日子。在北国的第一个家,门口有一课巨大的合欢树,像老家的硕大凤凰木。父亲说,你妈爱花爱草,夏末的时候树下洋洋洒洒,跟下雪一样好看。又一个十二年过去了,细细掐算,父母已相守近二十五个年头。但我从未听他们讲这些,生活有许多矛盾,工作与生活总有闹不完的剧,经历过赤阳,经历过黄月,海水潮汐,深夜黎明,我知道他们不曾想这些,这些融入生命的气息。落地生根了,便这样慢慢老去。像昨夜在繁华都市的夜景中被我和妹妹落在远远的地方两个对着江边一幅“指点江山”的滑稽模样,像对着一双掉了把的拖鞋要不要扔掉仍得小吵小埋汰一番的幼稚鬼,像镇上小小的氢气气球,放在掌心鼓鼓地可爱,撒开手,它们只用很慢很慢的速度,飘向遥远星空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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