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和小四
（一）
断断续续、反反复复看完了杨德昌导演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仿佛经历了一场从生到死的轮回。影片包罗万象，而又纤毫毕现，表面上聚焦一群少年身上的恩爱情仇，却又完整折射出六十年代台湾的众生百态。
牯岭街是台北知名的旧书街，也是电影中建国中学（建中）所在地。六十年代，这里发生了一起真实的少年杀人事件，后来成为这部经典电影的原型。
杨德昌确实是一个好导演，一部4小时的电影，竟能展现出如鸿篇巨制的《红楼梦》般波澜壮阔的社会感，人物关系层层叠叠，看似云山雾罩，稍一回头，又能拨云见日。就像玩RPG游戏，除了主线，每个配角的后面还有不同的“副本”。怎么切入都能直抵内心的深处。
在我的眼里，小四与小明之间的故事虽然与《红楼梦》里的宝黛不同，却也是别一种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二）
小明是一个我恨不起来的女孩。
如果还举《红楼梦》的例子，小明和黛玉有很大的相似处，同样楚楚动人、我见犹怜，也同样颠沛流离、寄人篱下。
黛玉至少衣食无忧，不为温饱发愁。小明却从小跟着疾病缠身的母亲，靠母亲当佣人糊口、靠寄居雇主家里安身，过了今日不知明日，一旦母亲发病便面临或无钱治病、或被雇主扫地出门的恐惧。
在小明的眼里心中，活着始终是一个最大的问题，对她而言，生命的最大意义就是如何活下去，如何给母亲和自己赢得足够的安全感。
母亲说，“小明，你可要快点长大，妈以后就指望你了。”
生活是最好的老师，使小明迅速早熟于周围的男孩女孩，也给了她独有的文静忧郁的气质，吸引着众多血气方刚的少年们。
（三）
60年代初的台湾，一切都那样灰暗和不景气，空气中弥散着动荡与不安的味道。正如影片开头的字幕介绍：父母们正生活在对前途的未知与惶恐之中，少年们在不安的气氛里，往往以组织帮派来壮大自己幼小薄弱的生存意志。
于是小明的周围，也出现了一个个大大小小、横跨校园内外的少年帮派组织。
小明以其独具的魅力，成为许多男生心中的“漂亮Miss”，是大家追逐的对象。
小明敏感地意识到，这是自己最大的生存武器。每与母亲换一个居住地，便会有意无意成为当地少年组织中有势力的“老大们”追逐的对象。
她广撒网、多钓鱼，通过与滑头、小虎等巧妙的接触，甚至不着痕迹的诱惑，充分激起他们的倾心、怜悯或保护的欲望。
小明因为经历而早熟，她善于以自己的文静柔弱，打动那些青春热血的少年男孩，逐渐习惯并享受着他们的庇佑和保护。
（四）
在诸多老大中，哈尼是小明唯一自己承认的男朋友。
哈尼是影片中理想主义的化身，他的身上带有唐吉柯德式的侠义情结和英雄主义色彩。他喜欢看武侠小说，认为“盗亦有道”，要讲义气、讲感情，看不上山东、滑头他们的卑鄙不要脸。
然而，卑鄙是卑鄙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的墓志铭。不怕死的哈尼最终还是败给了不要脸的山东。
哈尼曾对小四说，“……其实以前的人，跟我们现在出来混的人真的很像。有一个老包，大家都以为他吃错药，我记得，好像全城的人都翘头了，而且到处都被放火。他一个人要去堵拿破仑，后来还是被条子抓到了。《战争与和平》，其它的武侠书名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这一本……”而最后，哈尼也作出了如书中“老包”同样的选择，一个人去堵217，最终倒在了刺眼的车灯下。
如果说与其他几位是逢场作戏，小明对哈尼是有感情的。
片场那段，她对小四说：“笑你好老实啊，你这种人，以后会吃亏的……哈尼就跟你一样，大家都怕他，怕的要命。其实，没有人知道，他是最老实的，就是天天不服气，看别人不顺眼，横冲直撞的。我每次都想要跟他讲，这个世界，是不会被你改变的。他每次都跟我吵，还怪我浇他冷水。”
这是小明第一次谈她的“世界观”。在她眼中，哈尼是个想要改变世界的男人。她不认同这样的观点，但无损对这种“雄心壮志”的尊敬和欣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哈尼身上，体现出一种崇高之美、正义之美，这恰是周边其他的少年阿飞们不具有的。
小明对哈尼的感情，大抵如此，欣赏、尊敬，或者还有感激，但绝不是爱恋。
小明的世界里，只有生存，没有爱恋。她和哈尼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从谈话中看，她不只一次想“说服”过哈尼，但从来没有成功过。
如同后来哈尼的死，带给小明的只有难过和悲伤，并不能改变她早已定形的世界。
（五）
小四是小明交往中唯一不带多少功利色彩的男孩。
小四出现在哈尼逃亡之后、归来之前，恰到好处填补了小明这段感情的空白。
小四的性格和哈尼在某种程度上十分相似，一腔热血，捍卫理想，宁折不弯，无畏强权。连小明都说，“哈尼就跟你一样”。
这话仿佛带着宿命般的魔力，将这对少男少女逐渐拉在一起。小明从小四的身上看到如哈尼般吸引她的特质，小四则为小明的一颦一笑暗系情絮。
缘分来了，无分对错，人生若只如初见，开始总是美丽的时光，没有人会去想结局。
小四的世界里充满青春热血、充满为理想抗争的决心和勇气。他继承着父亲清高孤傲的品性，君子坦荡荡，刚正不阿，不惧威胁；后来受哈尼影响，不缺为理想献身的英雄主义情怀。
小四对小明，起初是少男少女的彼此吸引。哈尼死后，又添加了代替哈尼照顾小明、保护小明的责任感。他找到小明，对她说，“小明不要怕，要勇敢一点，有我在，你永远不需要害怕，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我会做你一辈子的好朋友。”
小明说：“我谁都不要，谁都没有用。”那时哈尼已死，滑头小马还在，小明还离不开他们的保护，所以她一口回绝了。
小四不知道，小明对他的感情，永远排在她渴求的安全感之后，这是小明的功利，也是她的成熟和世故。
与小明相比，小四就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六）
一夜之间，世界在小明的眼前又换了副格局。
哈尼的台南兄弟帮他报仇，血洗了217，转而又驯服了滑头、小马他们，一时间，校园恢复难得的平静。
束缚的力量一经消除，小明和小四迅速接进，感情开始升温。
然而随着接触的加深，小四逐渐发现小明周边形形色色的男孩们，发现小明与他们或多或少的“暧昧”关系。
小四没有去深入了解背后的原因，他从他的世界看，带着俯视的角度，感觉小明偏离了正确的人生轨道，“会被别人看不起”。
他愤然问小明：“可是，你难道不能不理他们吗？”
小明：你不能叫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到处得罪人呐。
小四：你这样会被人瞧不起的。
小明：你是说你会瞧不起我？
小四沉默，沉默其实是一种默认。
小明上前，把头靠向小四胸前。
（七）
分歧和妥协后，小四和小明和好如初。表面，两人的世界风平浪静，而在对方目光看不见的背后，各自的世界依然暗流汹涌。
小四宁折不弯的父亲终究在仕途上碰得头破血流，他曾对小四说过，“读那么多书，就是要在里面，找出一个做人做事的道理。如果到头来，还不能很勇敢地相信它的话，那做人有什么意思啊。”
可经历了无端打击后，父亲再也坚守不了人生信条，在同样的训导处里，面对同样面目丑陋的主任，这一次只能唯唯诺诺、低声下气，再不复上次的理直所壮、义愤填膺。小四忍无可忍，一棍打碎了灯泡，也打碎了自己的学业。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小四对小明充满激情的承诺，在残酷的现实前一样脆弱不堪。他顶住退学压力，想通过自习报考更好的日间部，和小明约定下次见面就是开学之时。
殊不知在小明的感觉中，就和上次哈尼回台南时所作的承诺一样空洞。小明渴求的安全感是长久的陪伴和守护，小四最终沦为同样“远水难解近渴”的存在。
（八）
未过多久，小四听到小明攀附上好友小马的消息。他找到小马，亲口听到了小马的承认。镜头没有对着小四，却仿佛听到砰的一声——是他内心在绝望中崩溃的声音。
在小明看来，小马有钱有势，能够为她母亲提供工作，能够为她们提供栖身之所。无论房子还是母亲的工作，对她而言都如水和空气一样宝贵，是支撑生存不可或缺的刚性条件。
在小明的世界是，感情始终无足轻重，与生存相比，轻飘无比。
而在神经大条的小马眼中，向来是兄弟如手足，MISS如衣服。
在他眼中，小明和小翠并无区别。在小公园，他毫不吝啬地要将小翠分享给小四。所以后来，他获取小明的时候，也丝毫不觉得愧对小四。
无论小明、小马还是小四，他们都有着各自生存的理念，各自的世界，互相接近，却彼此并不交融。
所以，小明的理所当然，在小四的眼里却是情何以堪。小马的满不在乎，在小四眼里却是对情义的无情践塌。
曾几何时，小明早已是小四心中要守护的最后一块净土。他珍惜眼前假想的美好，不愿意也走不进小明固守的那个世界，如同小明同样走不进他固守的这个世界。
那怕隐隐明白两人的世界相隔十万八千里，也一厢情愿地认为他能改变一切，能帮助小明。
他以为自己是小明的拯救者，如同他依然坚信自己和哈尼一样，是这个世界的改变者。
（九）
当最后的导火索来临，在牯岭街的旧书摊前，小四还试图最后一次用力，把小明拉回偏离的轨道。
他对小明说：“我不能让别人瞧不起你。”又说，“因为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能够帮助你，我是你现在唯一的希望了。就像以前哈尼一样。这就是你现在为什么还一直忘不了哈尼。因为，现在我就是哈尼。”
可是小明却冷笑着反驳，“呵，要改变我？ 我就跟这个世界一样，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 你以为你是谁？”
这样的话小四并不陌生，前天晚上，怀着报复的心理，小四主动约会小马曾经的女友小翠，也希望改变小翠游戏人生的态度，却被小翠无情的打击。
就连反驳的话，也如出一辙。
是啊，他们都活在各自的世界里，谁又能改变谁，谁又能扮演谁的救世主呢。
于是一切无可挽回的终于发生，少年歇斯底里将刀扎进了爱人的怀中，口中重复着父亲绝望时抽打二哥的咆哮声：“不要脸，没出息”。
青春是把鲜血淋漓的刀，爱与被爱，路过还是错过，忠诚还是背叛，我们曾经都以为自己有能力改变一切，却最终连改变所爱的人也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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