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的光景，气温渐渐回暖，巴清河两岸的油菜花盛开了，花朵宛如洒在宣纸上的黄色颜料，一点点晕开，一天天变大。奶奶牵着我走过了村头的小桥，走进了自家的油菜地。我东张西望，感觉自己快被和我差不多高的油菜给吃进了肚里。不知什么时候奶奶松开了我的手，急忙忙的向河边走去。她走的太快了，我怎么都追不上！忽然，奶奶滑了一跤，掉进了河里。我“哇”的一声就哭了，边向河边跑边大声的喊着奶奶，泪水遮住了我的视线，一切开始模糊，天地开始不停地转动，胃里也翻江倒海一般，接着我听不见了自己声音，茂密的油菜花也把路堵住了，我被卡在了油菜地里！
“醒醒，快醒醒呀！”我感觉有人不停地摇着我。“怎么回事，又做噩梦了吗？”妻子看我慢慢的睁开眼，便柔声问道。我没有马上搭话，伸手拿了纸巾擦着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呆呆的在沙发上坐着。
“是不是又梦到奶奶了。”她把一杯水放在我面前后，转身坐在我的旁边，平静的说道，“也快过去一年了吧，别那么难受了，到六月份咱们就回去看看”。从她的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惊讶，可能是大半年来她已经习惯了的缘故吧。
再过两个月就一周年了，我目光呆呆的望着客厅里的表想着，忽然觉得从一四年到现在，离开大学的这三年里真是发生了太多事，好的坏的，猝不及防，劈头盖脸的都打向了我。
妻子见我良久未曾言语一声，便一直盯着我的脸，从那温柔的目光里我看出她想听我说点什么。我慢慢的转过头对她说道：“咱们俩从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到现在也快三年了，关于以前生活的很多细节我也没对你提起过，我现在想到的又何止奶奶，还有过去的日子。”我顿了顿，看着阳台上被风吹得来回摇摆的衣服，缓缓地讲了下面的故事：
（一）
我生在农村，爷爷和爸爸这两代人都结婚早，我爸二十岁时，就和我妈生下了我，后来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外出打工了，去过浙江的家庭小工厂，到过上海的建筑工地，也在广州漂泊过一段时间，走南闯北，风餐露宿。后来便在江苏昆山的一家包装箱制造厂落了脚，我妈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也去了昆山，在一家食品厂打工，就这样，以后的时间里，他们就常年在外，一年也就在年关的时候回家那么几天，我也一直在外面上学，家里便只剩爷爷奶奶了。本来三世同堂的日子，在我还不记事时，便一去不返了。
记得大概零九年的时候，八年级的那个暑假，我爸妈要我去昆山和他们住几天。当时的心情，别提有多高兴了，我早早地准备好要带的东西，出发前的一天晚上我激动的睡不着觉，奶奶还笑话我说：“你呀，真是比见新媳妇还着急！”已经大半年没见过父母了，心里能不高兴吗？
坐上大巴，行程一天，天儿黑了才赶到地方。爸爸骑着上班时骑的电动车，把我从车站接回了他们的住处。由于晕车，此时已筋疲力尽，恍恍惚惚，早就辨不得东南西北。我去之前心里还在想呀，爸爸妈妈在大城市里应该生活的不错吧，怀着一颗憧憬的心想看看他们住在什么样的环境里。然而应了那句俗语，“看景不如听景”呀！进来小区，扑面迎来一种不自在，楼房破破烂烂，还有一些烧烤摊冒着难闻的烟，道路上一片喧闹。当我打开他们的房门时我更惊讶了，三室一厅的房子共有三家人租住，狭小的客厅里有没有铺上地板，隐约能看到一些灰尘。走进他们住的那一间，二十来平米大小，靠墙放了一张床，又堆了一些杂物，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我站在门口情不自禁的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心里的落差，也可能因为实在心疼父母，怎么能在这样的条件下生活了那么多年呢？我看着桌子上的几个咸鸭蛋和一些馒头，可能这就是他们的晚餐吧。
父母看着我哭也并未作声，可能他们懂得我心里在想什么吧。我瞥见母亲也在偷偷抹泪。最后还是我爸开了口：“坐了一天的车也累了，去洗洗睡觉吧，我和你妈请了几天假，带你出去玩几天，吃点好东西。”
妻子听见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便轻轻地把手放在我的腿上，我对着她看了看，握住她放在我腿上的手，继续讲着：
你知道吗，那是我现在都无法忘记的几天，我们去爬了山，吃了好多东西，还去了“鬼屋”，我记得呀，我妈胆子特别小，还是我走在前面带着他们呢。和他们在一块的几天，我感受到了好久都没感受到的温暖，一家人说说笑笑，听到了久违的、好似已经陌生了的父母的笑声，我当时就想如果能经常这样，那该多好啊。不过这些都是短暂的，像昙花一现，本来就普通的场景，最普通的感情，现在成了不可多得的奢侈品。我最终还是要回去的，走的那天，爸妈把我送上车，我哭得泪流满面，他们也都眼圈发红。
你知道吗，这个时代的农村，很多家庭的孩子和父母，多少次在相互送行中泪洒如雨；多少次孩子看着父母远去的背影声嘶力竭。他们恨，却不知道该恨谁，他们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总感觉父母的面容在我脑海里是模糊的，我们最多的交流是通过电话。我也曾埋怨过他们，也弄不明白，我成长之中缺少的父母的陪伴该找谁去索赔。十八岁成年的那个生日，我躲在厕所里偷偷地大哭了一场，因为我知道一切都晚了，我的童年、我的成长岁月，注定是没有父母在身边陪伴的！所以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好好上学，不能再像父母那样过着务工的生活，我要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二）
不觉间，我攥着妻子的那只手，出了一掌心的汗，我擦了擦手，喝一口水让自己平静一下，缓缓地说道：“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多幼稚呀。在这个时代大背景下，农村的家庭分工也被社会潮流改变了。历史的飞速发展，让本来就物质方面薄弱的农村养育孩子更难，养育一代人需要两代人的血汗，需要两代人负重前行。父母外出打工更多的给孩子提供物质方面的供给，而祖父母这一代也把他们最淳朴、最宝贵的感情和爱给了我们。虽然三代人经常分开，却也并不缺少关爱。现在想来，每次和父母通电话都感到一种别样的幸福，也许正是亲人之间相距甚远，才让我更觉得亲情的可贵。”说到这里我便想起了奶奶，想起了那个村庄，想起了那个真正的家。
我打小便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在农村，我喜欢那片淳朴的土地。巴清河从村庄南边涓涓流过，一到夏天，整条河里开满了莲花，桥头的树荫成了人们纳凉的的好去处，一阵微风吹来，能够真真切切的闻到荷花的清香。我喜欢那条河，特别喜欢它在傍晚时候的样子，红彤彤的夕阳会把小河染成鲜红色，偶尔归巢的小鸟也会从水面掠过。小时候只觉得它美，美到无与伦比，找不出词汇来形容。后来上了高中，每次从市里回家经过小桥时总会情不自禁的在心里冒出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我跟着奶奶就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生活，奶奶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每个星期天都要去做礼拜，我知道，她在每个深夜里总会为她在外打工的儿子和在外上学的孙子默默祈祷，希望他们平平安安，每每想到这点，我都会觉得特别安心。
奶奶是善良的。记得有一年的秋天，天刚蒙蒙亮，早就在被窝里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像一个孩子一样。我慌慌忙忙的起床，衣服都来不及穿整齐，推开门发现奶奶正在水盆旁边蹲着，一边刷着一个小奶瓶，一边哭泣着。我急忙跑到她身边去探问原因，奶奶看着我抽泣着说道：“家里……家里的那头老母羊死了，剩下了几个等着喝奶的小羊羔，像没娘的孩子一样。”听着奶奶诉说和农村老人那种带着声调的哭声，我心里当时真是五味杂陈，不是个滋味呀。
奶奶对我爱是至纯至朴的。记得大三的时候，一个返校的周日，天空中飘着着毛毛细雨，路上到处都是泥巴，无从下脚。爷爷骑着电动三轮车载着我还有行李去坐车的地方，由于走的太匆忙，没来得及换上运动鞋，穿着棉拖鞋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奶奶冒着小雨骑着自行车追了我们好远，就是为了给我送一双鞋。爷爷奶奶靠着种地生活，他们没有什么钱，但却给我最无私、最真挚的爱，每一次我返校上学奶奶总会为我亲手包饺子，我知道那一个个饺子包含着奶奶的爱，那是她能送给孙子的最好的分别礼物。
（三）
然而这些都是回忆了，一年前的四月份，奶奶因病去世了。我转过头对着妻子说，你还记得下葬的那天吧，六月份的天，气温闷热，我穿着孝褂，捂的一身都是汗。我跟在父亲后面，扶着棺柩，一路都在哭泣，因为我知道，我失去了至亲至爱的人，我再也吃不上奶奶包的饺子，再也听不到她的唠叨。走向坟地的一路上我都在哭，最后都哭不出声儿了。到了坟地时，当我踏在松软的土上，双脚已经不听使唤，腿也软了，感觉自己像一个空壳，意识已经被哭死了，只剩下泪水和抽泣，机械般的外涌。
“我怎么能不记得呢，当时棺材埋上的那一刻，我看你瘫倒在地上，鼻涕、口水弄了一身，嘴上蘸的都是土。”妻子心疼的说道。
我揉了揉已经湿润的眼睛接着说，奶奶太不容易了，一生没享过什么福，我大学毕业才两年她就去了，这也许就是他们这代的命吧，奶奶白白拉扯大了我这个大学生，我还没来得及回报呀！说到这我实在忍不住哭了出来。
妻子见我哭了出来便急忙安慰说：“别难过了，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命运，但他们是伟大的，是无私的。也许像路遥说的吧，人类历史的长河中都是一个个小的段落，因此每一代人都有自己命中注定的遗憾。再过两个月奶奶就去世一周年了，到时候我陪你一块回老家，到她坟前说说话。”
我止住哭声接着说，在我没有成家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家是什么？对那事的我来说家就是村前流过的那条河，家就是留下我儿时足迹的那片土地，家就是爷爷奶奶在的地方。爷爷奶奶就是家的精神象征，引领着我和爸爸千里迢迢的奔向那里，是该回那个家去看看了。
我擦干泪水，看着渐渐黑下来的窗外，心里暗暗的想着，奶奶生前不能三世同堂，以后也再没机会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