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中秋,盼一轮圆月从对面的山头升起来。
中秋夜终于姗姗而来。与平常一样,夜归的鸟羽和山前屋后的明灭剪影带给乡村一片神秘,瑟凉。而一想到有月饼吃,顿觉零星的灯火,秋虫的啁啾将今夜布置得真是恬静舒适啊,甚至,从田野从水塘徐徐吹来的风都有点儿香气。
真实的香气,是月饼的味道。想到这,七八岁的我咽了一口口水,跑进屋看奶奶忙完了没有。奶奶正擦干净双手,拿着两个瓷盘往她房间角落的石灰坛子走去。我一阵窃喜:马上有月饼吃了!早几日我就看见奶奶从代销店回来,乳白色老油纸包着,印上“醴陵葱油饼”及某某供销社的红字及图案的月饼,被轻轻地放入坛内。
再想吃,也不会去私下翻不允许翻的石灰坛,从小就更喜欢积攒而来盼望成真的甜蜜。我去看另一个为时节忙禄的人。烧好开水的妈妈开始搬小木桌子到坪里,我连忙去帮忙:给茶盘里的杯子各加入一撮茶叶,将暗红色土漆的椅子搬出去。妈妈嘴角溢笑,说,你去洗点凉薯,撕了皮。是我的勤快样子得到她默认的赞许,这更加速了我脚步的速度,我在向月亮和月饼靠近。
当盘盘碟碟依次摆上小木桌,在朦胧里也显得琳琅满目时,一轮明月,十五的月,被黛色群山托拱而出,稳稳地向空中进发。皎皎清辉如水的温柔,瞬间冲淡了黑暗,人间万物整个儿披了一件缥缈仙衣,一切若隐若。
唯有吃的东西我看得那么清晰,记得那么深刻。花生,瓜子,水果糖,猫耳朵,奶奶自己晒的紫苏杨梅干、苦瓜皮,茄子皮,爷爷种的凉薯,满满的一桌。它们再多,也只能是十五夜的赏月点心的陪衬。四个月饼,夺人眼球地置于最中间,白底起蓝花的瓷盘盛着,三个摆成品字,另一个架在上面,色泽金黄,浑圆饱满如四个小号的月亮,安静地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酥油香,葱末香,花生香,芝麻香,桂子香,金钱桔饼香,八角香。好多的谷物香料纠集一处合成独特的一味香——葱油月饼香。我和妹妹齐伸手,直抵方桌中央。圆圆的月饼是假像,其实每个都早已被️一分为四或六,我们都拿有棱有角有弧度的一块。
难怪奶奶说,中秋节,就是同看一轮中秋月,同吃一个中秋饼。
盼中秋应时节而至,盼浩月高悬夜空,我盼的无非是外皮焦香酥脆,内馅食材丰盛,泌着猪油的润湿,柔软而有嚼料的葱油月饼。迫不及待地咬一口,碎皮屑一部分掉在自己接着下巴的掌心,一部分沾在唇沿,葱油香满口。我记得,妹妹更爱吃多层叠加的外皮,我则喜欢甜软的内馅。还没来得及细嚼慢咽来品味,瓷盘已空。小小一枚月饼,在那时的乡村很是珍贵,自己的柴火灶台做不出,也舍不得花钱多买。
所以,酥脆香甜总是不能延续,白底蓝花盘残留的月饼屑,我们也用食指和拇指搜括干净了。
月饼吃完了,我们缠着奶奶讲故事。关于月亮的故事,总是听不厌,总是疑问重重。那颗月桂树,为什么砍不倒?吴刚为什么累不倒?嫦娥的广寒宫在月缺时怎么不垮?百思不得其解时,我闻到了桂花香。
陆陆续续有串门的邻居加入剥花生,磕瓜子的围桌夜话。奶奶起身,一会,又变魔法似的拿来一个月饼,切块:来,大家尝一块月饼,押个时节。我知道奶奶的待客之道,断然不会伸手去碰。葱油月饼的余香再一次加深我的呼吸,还好,我的手里,还剩一小块冰糖,这是才吃葱油月饼时先吐出来留到后面吃的。身体斜靠着奶奶,头仰起,让月光彻照。夜空深不可测,星月转得好慢,桂香,一阵阵飘过。奶奶习惯性地抚摸着我的头,肩,手臂:不早了,天凉了,去睡觉啰。冰糖含在嘴里,这最后一丝攒下来的甜蜜,从舌尖慢慢地滑入心里。
自家揉制的烟薰茶,凉了又续,代销店舀来的散装白酒就着花生,男人们不怕呛喉。一口茶一口酒,陪中秋夜慢慢熬。看那轮月,已过柳梢,跃杉林,抛洒的万千流光愈加明澈清幽。壮年的大人并不太关注一年四季缺缺圆圆的月亮,贫瘠的土地和流水的光阴每天磨削着他们的浪漫,只是借了这轮月圆,任由果壳和闲话如开始落草的夜露,洒了一地………
岁月借风助势,一跃就跳过了许多个中秋,我的奶奶去了离月亮很近的天堂。月饼,日新月异,标明来处的各种风味齐来铺垫一轮满月的绵长深情。
中秋又至,清风鉴水,明月天衣。家乡的葱油月饼仍是我舌尖上的最爱,只是人月难两圆,唯相念。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