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的手上长出了藤蔓。
那是一个清晨,我刚睁开眼,正想伸个懒腰,却发现有什么东西挂在我的手上。唔,眼皮好沉重,好奇心叫嚷着:“快点看看!看看是什么!”
于是,看见一条绿幽幽的藤蔓耷拉在我的手掌之中。它的根好像是和青紫血管连在一起,交界处涌动着莹莹的光。我本应该大吃一惊或是不知所措,然而心中并没有如何惊奇,仿佛只是看见了自己头发掉了一两根,指甲长长三四毫米。藤蔓如碧蛇,软软地垂在手掌之下。它并不是光秃秃一枝,周身发了些许嫩叶,点缀在茎上,甚是可爱。
我将藤蔓盘了起来,确保能握在手掌之中不被发现。冰凉的藤蔓微微颤动,好像在同我说话,我仔仔细细听了听,极微小的声音传来:“你…..好……”
这下我可被吓得不轻,张开手掌,想要扯断它。一阵剧痛传来,我龇牙咧嘴大口喘息,这钻心的痛,让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藤蔓是和我长在一起了。
“为什么…..要拔掉…..我”沙哑的声音如同鬼魅的低语,“我已经…..同你长在一起了…..”
我尖叫一声,以最快的速度逃出房间,无头苍蝇般窜到了街上。全然不是平日里穿戴整洁的那个人,形同疯子一般。街上的行人好像没有看见我,我想要呼救,我说:“你们看到了吗?我的手上!我的手上!”我举起手用力摇晃,“有藤!是藤蔓!它长在我的手上,它在对我说话!”
街上的人置若罔闻,带着孩子的妇女拿着拨浪鼓同小孩子逗趣,遛狗的年轻姑娘正低头玩手机,几个老太太大声谈笑,男人在抽烟。
他们都没有看见我。
藤蔓在窃窃地笑,像是暗夜里的鼠。
“没有人注意你。”
“为什么不接纳我?”
“何必呢?”
“不光只有你一个人长出了我,其他的人都有,只是没说出口。”
“你说什么?”我极力压制住自己的愤怒,“我没有允许过你寄生在我手上,你不请自来,反倒还有理了!”
藤蔓似乎是感受了我的愤怒,绿色的汁液顺着我的血管循环到全身每一个角落,凉意袭来,烦躁的心情稍稍平复,我选了条人少的路,漫无目的游走。
“别生气,”它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并非不请自来,我只是想帮助你罢了。”
“帮助我?我有什么需要你帮助的!可笑!”
“是吗?你难道不厌恶你愚蠢的上司?你难道不厌恶那些谄媚的小人?他们踩着你一步登天,难道你甘心坐垫脚石,一辈子居于人下吗?”
一听到藤蔓口中的这些话,我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路边。我又有什么办法,天生不爱交际,疲于人情世故,直到现在都只是勉勉强强混个温饱,得过且过罢了。
“你一根草能有什么办法?”我有气无力问了它一句。
藤蔓见我松了口,轻轻地从手指缝间钻了出来,抖动着它碧绿的叶子,叶子似乎长得更大一些了。它慢慢缠上我的脖子,贴着我的耳朵说:“只要你答应我让我永远在你身上寄生,我自有办法让你得偿所愿。”
那一天起,我和藤蔓达成了协议。
只要我为它提供养分,它便让我心想事成。
二
我依旧难以适应藤蔓的存在,它像是蛇一样,从掌心一直缠绕而上,沿着胳膊,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一点一点植根于我的身体。我总是不自觉的抖动双肩,握紧拳头,生怕被看出一点异常。藤蔓则比我轻松得多,它有时还会伸出枝条在我面前晃晃,展示它硕大的叶片和粗壮的主干。有些地方打了些许花骨朵儿,淡淡的粉色,像缀了一颗微型的宝石。
说来也怪,自从藤蔓到来,我的运气人脉变得好多了,甚至升了职——我原以为自己要在端茶倒水上耗一辈子。对此,藤蔓解释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午休时,我搬一把凳子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倘若有尾巴我一定会懒懒的垂下来。每到沐浴阳光时,藤蔓总会不自觉得颤动,继而缓缓的,如同接受某种神圣仪式般,把枝条伸得老远,贪婪地吸收阳光。
忘了给你们介绍了,别人看不见我的藤蔓,我大可不必遮遮掩掩,但克服不了心中的障碍,将藤蔓藏得严严实实。
每个人身上都有某种寄生物,它们是一粒种子,等到适合的时候发芽,等到你能坦然接受时便与你会面。它们,不是来访者,是未曾谋面的旧友。
我曾央求藤蔓让我看看别人的寄生物,藤蔓的枝条绕了又绕,纠结了很一会儿,最后叹了一口气,说道:“闭上你的眼睛。”
我期待的闭上眼睛,等到藤蔓让我睁眼时,我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奇形怪状,五彩斑斓的寄生物。有的在脸上,有的在头顶,有的在手臂上。
办公室里的最闹腾的小白领,手臂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藤壶;
正在修改文件的小李头顶上冒了一片灰色的树叶;
楼道里拖地的阿姨背后长了大片干枯的树枝;
恼人的女上司脖子上是一片爬山虎。
“哎,这些东西长得怕人,不想再看了。”我抱怨到。
藤蔓不以为意,“有好看的,你没见到而已。”
“是吗?”我来了兴趣,“在哪里,让我开开眼界。”
“到街上去,你会看见的。”
在它的建议下,我怀揣着好奇,去街上一探究竟。
果然,藤蔓所言不虚。
那是一群初中女学生,齐耳的短发,皮肤白净,身材被肥大的校服遮掩着,脸上洋溢着天真不谙世事的笑,她们正讨论今天没解完的数学题。她们的耳朵上长着两朵雪白的玉兰花,阳光下显得毛茸茸的,随着脖子而摇动。
“真漂亮。”我感叹道,“但是为什么他身上什么都没有?”
我指向妇人怀中车里的婴孩。
藤蔓默不作声,一瞬白光之后,街上的人都恢复如常,身上光秃秃的,让我反而不太习惯。
又是一次漫长无聊的会议,每个人都盯着唾沫飞溅的女上司,看她指点江山,一抒心中对公司未来蓝图的幻想。她说的都对,但是都没有意义,甚至有时候语序颠三倒四,假如你闭上眼睛,只用耳朵去听,你会感受到女上司声音中的排山倒海之势,极具鼓动性,假如你睁开眼睛,认真揣摩她的话语,你会发现空无一物,只剩聒噪。
我打了个哈欠,声音不大,动作轻柔,却被她看了个正着。
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像是初中班主任看见了课上调皮捣蛋的学生。
没有人在听她讲话,除了在最边上坐着的小李——那个新来的家伙。他偏着头,认真地听女上司的发言,手中的笔也未停下,一丝不苟的记录下她说的话。
“果然是个新来的。”我在心里对他多了一丝鄙视,“还不知道什么该听什么浪费时间。”
大会夸夸其谈,小会短小精悍。
某一次下班,看电梯口人头攒动,我低声对藤蔓说:“让我看看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藤蔓让我闭上眼睛,睁眼一瞬间,各色寄生物映入眼帘。
“这个太花了。”
“这个形状怪异。”
“啧啧,这个长得萎靡不振。”
……..
我像是专业的点评师,津津有味的看来来往往陌生人身上的寄生物,要是有个什么寄生鉴赏师之类的名头,我早就飞黄腾达。正当我沉浸暗自点评之时,突然有个人侧身撞了我一下,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摔个狗啃泥。那人不断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边说“没事”,一边抬头看是谁这么不长眼横冲直撞。
巧了,是那个新来的小李。
小李见我直勾勾盯着他,吞了吞口水,喉结上下游动。
“没事吧….”
我不是在看他,而是他的脖子。
是一片爬山虎叶子。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三
回家路上,我一直魂不守舍,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片碧绿的爬山虎叶,不对,我从前见过小李的寄生物,明明是一片头顶的树叶,如今怎么成了爬山虎?难不成,这玩意儿还能变异?
藤蔓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它从衣领里探出头来,叶子触碰到了我的脖子,一阵痒。
“他们是情人,爬山虎融进了他的血液,生了根,发了芽。”
“什么?”我瞪大眼睛,“这不可能,那小子不过一个愣头青,如何勾搭上女上司了?”
藤蔓吃吃地笑,仿佛在嘲讽我少见多怪。
“这有什么不可能,不过是两个人相爱了而已。”
“可那老女人早就结婚了,白日里凶悍如虎,谁吃得消她。”
“白日里?你如何得知夜晚她是怎么样的柔情似水?”
我一时语塞,讲不出话来。
藤蔓并未停止说话,它继续讲到:“这可是你的难得的机会,你不是一直想让那个女人消失在你面前吗?把握住,名声是如此重要啊,人言可畏,是只母老虎也可打成死兔子。”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清楚,我在帮你,让你步步高升。”
“我绝不用这样卑鄙的手段拉人下马。”
“这怎么称得上卑鄙,你只不过是帮她的家人早点认清她的真面目,难道你忍心看着她的丈夫孩子生活在欺骗之中吗?”
“你这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不,这是一个无比充分的理由。她对她的婚姻早已不忠诚,既然如此,你也该让她尝尝应有的代价。这样品行不端的人在你的头上,难道不是对你多年来本本分分的侮辱?”
“你让我再想想……”
女上司与小李在一个月之后辞职,走的很不光彩。不是功成身就的隐退,是身败名裂的逃跑。离职的那天,女上司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只是垂着头默默收拾自己的东西。我放下手上的工作,同她一起收拾起来。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话说。我原来没注意到,她的眼角已经蔓延了那么多皱纹,嘴唇干裂,像是破败的土地。
临走时,女上司深深地望了我一眼,眼里是感激,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说:“谢谢你。”
我僵硬地与她挥手道别,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公司。
我从未对某个人感到如此愧疚。
她不知道是我将某些东西给了她的家人,给了她的同事。她走时还在对我说谢谢。
我跑到卫生间,干呕了起来,像是要吐出心脏。
藤蔓说:“别愧疚,她自作自受。”
“你为何能如此无情?”
藤蔓反问道:“你为何能如此多情?”
“那就是你干下的事,如今忏悔有什么用。你还要为她辩护,告诉所有人这些事是你干的吗?”
我不答。
“你本就没自己想得那样高尚,何苦顶着不是你的枷锁,束缚自己的手脚。来吧,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我永远站在你那一边。”
四
我像是知道了每个人的秘密,上班时总是有意无意盯着他们身上某一处的寄生物,仿佛能够更加了解他们一点,说话时也随和起来,我手中握着他们的秘密,他们也从善如流,与我相谈甚欢,玩笑道从前不知道我是那么能说会道的一个人。
我知道,这些都是藤蔓的功劳,如果不是它,我怎么会有勇气与人攀谈,更遑论深交。
那一株藤蔓的确是来帮我的,接受它,真是我做过最好的选择。
某一天夜里,我在镜子面前凝视自己。灰白的脸庞,有一圈青色的胡茬,面皮之下,纵横繁复的血管里流动着绿色的液体,我的心脏正在被藤蔓包围,它编制出最坚实的网,笼住人脆弱的要害。我已经习惯藤蔓长伴与我的身边。如果不是它,我怎么会知道公司那令人厌恶的女上司竟然偷偷地同小李偷情,我怎么会有机会抓住她的把柄取而代之。每每想到女上司痛哭流涕时,心中一阵又一阵的难以言明的快乐。
是啊,她罪有应得,我不过只是推了她一把而已,她怎么会知道这些事都是我做的呢?
藤蔓的枝条温柔地包裹着我的身体,我如同一颗巨大的茧,倒挂在天花板之上,等待破茧而出的时刻。藤蔓的花朵绽放,现在,它要结出最甜美的果实。
那是一个清晨,我刚睁开眼,走到镜子面前,有人对我微笑。
我与藤蔓,合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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