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九九年参军入伍的。虽然我身材短小,骨瘦如柴,身轻如燕。但那年招收是武警兵,对身高要求不高。所以我才能荣幸地当兵。
在三个月的新兵集训期间,总有些事让人怀念。我至今印象很深的是在新兵连的第一次流泪,流泪不是哭泣。那还是入伍半个多月的事。
早上八点开始操课,全排七、八、九三个班的新兵到操场集合,站好队形,开始训练,训练内容是站军姿。由于排长请了婚假,训练时都是由三个班长组织进行。今天九班长去公干,训练是由七班长组织。八班长在一边指导和监督。
两个班长在队例中走来走去,不时的纠正着不规范的姿势,并将所有人的大檐帽取下,再翻过来,顶在各人的头上。
七班长是个不苟言笑之人,但说起话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他一边走一边说:“站了十多天的军姿,我希望你们能真正站出军人的气质,站出军人的气势。要象一棵松树,挺拔,钢韧!大家要认真领悟和掌握军姿的动作要领。我不希望看到你们头上的帽子掉到地上。”
头上顶着帽子,那稍微有点动静就会掉下来。我站在最后一排最后一列,谁让我短小精悍呢!我看到前排新兵头上的帽子颤颤巍巍,好不危险。也感觉自己头上的帽子在不停地晃啊摇啊,就怕会掉下。
八班长是河北人,爱笑,爱侃大山。只听他说道:“你们的身体表面是可以动的……”顿了一下,又说:“但是,只能脚趾头在鞋子里面悄悄地动。”
“哎呦……”场上传出一声惊呼,然后听到帽子掉到地上的声音,接着一声粗吼:“报告。”
七班长立即回应着:“说。”我听出打报告是小路的声音。
小路大声吼道:“有人戳我屁眼。”
七班长问:“疼吗?”
“很疼!”
“活该,谁让你屁股不夹紧。”
那是八班长干的事,说不准什么时候趁你放松时在你背后悄悄来这么一下,让人不敢有丝毫懈怠。
七班长慢慢的从第一排排头来到排尾,站在小胖的前面,只见他蹲下身子,单手握拳,拳头轻而易举地穿过小胖的双膝之间。他站起来,对小胖说:“双膝并拢,我的拳头都可以穿过去了。”小胖努力地试着并拢,却怎么也并不拢,因为他是个罗圈腿。七班长没说什么,转身走了,但片刻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块火砖。他将火砖立着放在小胖两膝盖中间,大声说:“把砖夹着,用力夹紧,掉下去可能会砸到脚。”七班长刚走,小胖的帽子掉了,估计夹块砖的滋味不好受。
我的前面站着阿生,以前是个按摩师,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七班长看了看他,转到他身后,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疼得阿生一哆嗦,帽子“啪”地掉到地上。七班长怒道:“叫你收腹提臀,没叫你像驴子一样撅屁股。还有你的背,挺直,双肩后张。”阿生是弓背,不知他是因为职业造成的还是先天性的。七班长给阿生做了个十字架背着,竖着那根可是钢管,让他的背到腰紧帖钢管,以便纠正他的弓背。
在阿生旁边的新兵被七班长一根指头轻轻地一推便退后两步,帽子也掉了。七班长摇摇头,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说:“重心向前移,身体微微前倾,脚趾要抓牢地面。动作要领,都不记得了吗?”
八班长在我的右侧不远处,说:“如果重心放在脚后根,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感到头昏,然后晕倒,然后就可以……休息了。”他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知道他会来检查我的动作,我振作精神,站得一丝不苟,总不能让帽子掉下。
我的余光看见八班长轻轻地抬起右边新兵的手臂,笑了,说:“你的手,真温柔啊。”说完摇了摇那新兵手臂,身体一动,帽子就掉。八班长继续说道:“手臂要紧贴裤缝,什么叫紧贴,知道不?就是我使劲拉你的手,你人倒了,手还贴在大腿两侧。”
来到我的面前时,八班长笑意盈盈地看着我。一惯性地用手指点点胸,点点屁股上的肌肉,拉拉手。我早有准备,不为所动。八班长忽然问我一句:“想家吗?”我收回目光,看着他,只见他充满笑意的脸上透出一种钢毅,目光如炯,自有一股浩然正气孕育其中。我听他们这一问,习惯性的用摇头来代替“不”字。刚摇完头,帽子便掉在地上,滚了两圈,然后在地上静静的躺着了。我心一急:中计了。
这一轮军姿站下来,二十分钟不到,还剩三顶大檐帽在头上摇摆不定。七班长在队例前愤怒地咆哮着。他轮廓分别的黝黑的国字脸气得变了形,只听他命令:“稍息!把帽子戴上……第一排,上前两步走……第三排后退两步走……俯卧撑准备。五十个俯卧撑,一,二,三……三十八,三十九……
“报告!”小路又开口了,他心眼最多。
“说。”七班长的声音高亢有力,可以穿云破雾。听老班长说这是专门训练出来的,称之为胸音。
“条例上说……不许打骂体罚……新兵。”小路说起话已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还说一切行动听指挥。继续做,动作要规范,手臂弯下去,腰板硬起。一十八,一十九……”
“报告班长,该数四十了。”
“一十七,一十六……”
谁也不敢再吱声了,再说就该数到一了。只能听见“啊呀啊呀”的挣扎声了。
但小路是个另类,不知为何又开始吼起来了“报告。”
“说。”
“小胖哭起来了。”
那些啊呀声戛然而止,都转头看向小胖。七班长走到小胖前面,问道:“为什么哭?”
“我想妈妈了,妈……”小胖由刚开始的啜泣变成了大声痛哭。
“为什么想妈?”
“因为我饿了,呜……”
“才吃过早饭一个多小时,哪里就饿了。”
“我没吃饱。”
“为什么不吃饱?”
“他们吃的太快,他们一人吃了七八个馒头,我才吃四个,还想吃,可是被他们抢完了。”
“谁让你吃那么慢,军人的作风要雷励风行,吃饭也要快。”七班长像吵架一样地吼着:“还有谁没有吃饱?”这句话一出,报告声就接二连三的来了,也许有人真没吃饱,也许有人是趁火打劫,不想做俯卧撑吧!
“全体起立,原地休息。小路,周往昔,两分钟内去炊事班抬两格子馒头来。”七班长是面恶心善的,大家都抓住他的弱点,心里对小胖和小路两人是感激涕零啊!
我和小路一阵狂奔,在炊事班抬头两格子馒头撒腿就“一二一”地跑。两格馒头有六十个的样子,而且已经冷了,硬邦邦的。十四个人三下五除二就给解决了。小胖嘴里含着,左右手拿着,吃的是不亦乐乎,那味道竟比山珍海味强多了。
第二节操课由八班长组织,课目内容还是站军姿。这是因为上一节课太不理想了。而七班长却不知去向了。
私下我们叫八班长“笑里刀”,是我们公认了的“屁儿黑”,整起人来那叫惨不忍睹。在他的口令下,我们站成了两排面对面的队形。没有叫大家继续顶帽子,但他的要求是眼睛不许眨,直到流出眼泪为止。
“站军姿,能锻炼你们的意志,能磨炼你们的性格,让你们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让你们的眼神犀利如刀。你们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不管有多疼多难受,都不要眨眼,让眼泪自己流出来。谁流出眼泪,谁就可以活动十秒钟。”八班长的声音嘹亮地响着,在队例中来回巡视。
我紧紧地盯着站在我对面小路的大檐帽漆黑的檐口,十秒钟,眼睛有点疼,自然地眨了一下眼睛,马上就不疼了。想起八班长说的不能眨眼,再来一次。这次坚持的久一些,我数了十五下,估计十五秒左右,眼睛疼的受不了,没忍住,又眨眼了。原想着再坚持一下说不准就会疼的双眼泪如雨下,可试过好多次,总在双眼开始蓄泪之前眼睛便眨啊眨,感觉眨眼真舒畅。眼泪迟迟不来。
半小时过去了,没有人流泪。
八班长走到小胖面前,笑嘻嘻地说:“小胖,吃饱了就不想妈了,也不哭了啊?”小胖刚才狼吞虎咽地吃了六个馒头,哪还想哭,我的余光看到他嘴角上扬,竟有一丝笑意。
“小胖!”八班长一声大吼,把小胖吓一跳。
“到。”小胖急忙答着。
“为什么来当兵?”八班长大声严肃地问。
“我爸说让我在部队从一百九十斤减肥到一百四十斤,从一米六五长到一米七五高,回家就给我买奔驰。”
听到有轻微的笑声,不知从哪里传来。
“小路。”八班长一声吼,吓得人发抖。
“到。”小路拼尽力气将声音从嗓子里蹦出来。
“你为什么当兵。”
“报告:我爸是县官,让我当兵转业回家好安排工作。”
“阿生,你为什么当兵。”八班长似乎问起了劲。
“报告:当兵可以领津贴,家里每年可以补助六千,比打工强。”
八班长严肃的口吻一变,笑着问小胖:“小胖,当兵苦不苦?”
“不苦。”
“累不累?”
“不累。”
“虚伪,谁说当兵不苦,不累?你们现在才开始,以后下了连队,让你们接受地狱般的训练,让你们生不如死,让你们后悔来到这个世上为人。”八班长似乎对小胖一人说,又像是对大家说。他的这翻话在我们新兵之间早传过千百遍,但总没他这般说出来有感染力。
八班长看着小胖轻声问:“这么苦,这么累,你这么胖,受不了的哟。”他说着竟笑了:“想不想当逃兵啊,小胖。”语气得温柔,像母亲般的。但这是陷井。
“报告班长:我爸说,我当逃兵就打断我的腿,不给我买房子和车。”
我听着,没有笑,直直地看着前方,一次一次地尝试着让眼泪流出来。对面的小路看着我,冲我笑了笑,我不为所动。忽然,小路看着我的双眼一下子变成了斗鸡眼。这吸引了我的目光,因为这很稀奇。我也会斗鸡眼,但必须用手指放在两眼间近距离地拼命聚焦在手指才能做成斗鸡眼。可小路就这样自然地做成了。我心里暗骂一声“怪胎”,他的样子滑稽极了,我想笑,但不敢,因为八班长就面朝着我这方向。小路一下又变的正常的样子,冲我做了个鬼脸,又斗鸡眼了,非但如此,他的表情,活脱脱的就是憨豆来了。我心里那个气啊,怎么就面对这样一个会扯蛋的人。苍天啊,大地啊,我气愤是因为我想笑,但我不敢啊。
“你们如果流不出眼泪,想想家里的老爸老妈,想想家里千日好,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安稳,晚上随时来点紧急集合……”八班长的话我哪还听得到,小路那家伙太坏了,那斗鸡眼忽来忽去。最可恨的是他的脸色随时变幻,班长面向他时,他一本正经,背对他时,他对着我又是鬼脸上长副斗鸡眼。
八班长慢悠悠地走到我面前,他见我鼓着腮帮子,红着脸,问我:“周往昔,你这军姿站得脸红筋涨,腮帮子还鼓起,够厉害的啊。”
我不敢开口说话,怕一张嘴就忍不住我愤怒的笑意。尽管我脑子里面已经想着过去现在的种种烦恼悲伤,却怎也中和不了快要喷薄而出的笑意。一个字“憋”。
我左右两边的新兵同样如此,因为他们也可以看到小路的挑逗。而对面小路那排的新兵看不到小路的表情,但看到我们几个的样子让他们也抑制不住情绪,都红着脸,咬着牙在那里一边站军姿一边练习“憋”。
没想到的是这种气氛竟迅速蔓延开来,到最后除了小路一人以外,全都红了脸,鼓着腮帮子咬牙切齿地。我心里称小路为大丈夫,能逗能憋。
八班长阴测测的地笑着说:“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会掉泪啊!全体都有,脱掉外衣,取下帽子,俯卧撑准备。”
我的乖乖,预料之中的事这么快就来了。
“我不像你们七班长那么无情,要做五十个,我随便你们怎么做,随便你们做多少,也随便你们做多久。”八班长很是轻松的说。
大家一听这话,哄笑着高兴起来。
“但是,我要看到你们每个人流到地上的五滴汗水,只要地上有五滴看得见的汗水就可以起来了。先声明,口水和泪水不算。”八班长待到大家情绪高涨时又补充了一句。这句话给人的感觉就如一盆冷水淋在了冻的发抖的身子上。
“啊?”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初冬的天,脱了外衣本就冷得有些发颤了,还要做出汗水,还要滴到地上,更可怕的是要看得见的。这水泥地又吸水厉害,滴下去立马就干了,要看得见,除非汗流如注。果然“屁儿黑”啊,我猜想大家心里和我一样都在暗骂八班长。我随即又恨起小路了,如果不是他把左右两个眼珠子挤起来挨着鼻梁杆,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啊。
但心里再怎样不平,也不敢抗命。只得乖乖地趴在地上“嗬嘿”着把吃奶的气力拿出来拼命做俯卧撑。这次大家是真的落了个脸红筋涨,咬碎银牙了。
八班长的声音不大,但可以掩盖众多的“嘿嗨嗬哈”声:“你们不但要认真学好队例动作,还要不断地锻炼自己的体能,军事过硬,那是练出来的。你们的七班长做拳头俯卧撑不是论个数,而是论时间,半小时,一小时的做。我的老班长,可以一脚踹死一头二百多斤的猪……”
八班长在边上自豪地说着某某某的本领强,我们趴在地上高唱“呼儿嗨哟”。
也不知过了多久,汗水来了,但不滴,或滴一下,干了,第二滴还在生产中。
忽然,一声尖锐的哨子声响起,大家迫不及待地站起来,立正。
八班长声音有些急切和激动地吼道:“全体穿衣戴帽,集合。”我们的心又悬起来了,不知又要干啥了。
当我们集合好以后,便看见八班长和九班长过来了,他们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位士官。尽管坐在轮椅上,他依然抬头挻胸,神彩飞扬。我们没见过他,感觉很陌生。但又有一种熟悉的气息,对了,那是每个合格的军人都有的一种坚而韧,刚而强的气质。
那位士官自己摆着轮子来到队例前面,他环视我们,那目光温柔亲切,但又严励且神圣。他开口说话了,声音不大但中气很足:“请稍息!”他微微一笑说:“你们不认识我,我是你们班长的班长。可能也好奇我为什么坐在椅子上。我是在四个月前在执行任务时不小心伤了腿……”
他话未说完,七班长走过来蹲在他面前说“班长,你不是不小心,山体滑坡,你为了救出那个被困在车里的孩子,为了救我,才被大石砸中而负伤的。”七班长神情悲痛,虎目中隐隐有泪。
那位士官转过头,爱怜地看着七班长,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起身站到后面。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我们说:“班长对你们的爱,在心里。对你们严励是希望你们能变得强大,才能更好的完成任务。”
他仰头看了看天,他的表情是骄傲自豪的,不见半点的悲怨。尽管他坐在轮椅上。
“其实军人的骨子里都有一股倔犟的劲儿,正是这股子犟劲儿,才完成了多少看似完不成的任务啊!我也希望你们能有一股不服输,敢打敢拼的犟劲。”他双目熠熠生辉地看着我们:“我希望我下次见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已经从一个社会青年蜕变成一个真正的军人。”
七班长和九班长推着轮椅走了。八班长声“敬礼。”我们向英雄敬礼,尽管并不完全知道这位陌生的班长的英雄事迹,他也没有在我们面前炫耀地进述他的故事。正因为如此,更让人敬重。
礼毕之后,我们就这样站着,谁也没动。我眼睛望着前方,任眼睛怎样疼,我只是倔强地睁着。终于,感觉眼泪就顺势而下,流过还来不及酸楚的鼻梁,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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