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人 九

        我所走过的最孤独的最遥远的夜路，是从村里到集市的几公里的水泥路。

        这条名为“观习公路”的水泥路仅有一路公交车。每个星期的周一，公交车就一路塞满了人，等开到我所住的村子时，车里已经挤得就要连门都不打开了。这时候公交车司机一般都会选择直接开过去，而从我家到学校的路上等车的其他人便只能选择坐下一趟或者想别的办法去学校。

        初三以前的我并不在意坐后几班公交车，虽是后几班，却还没有晚到会上学迟到。后来初三作业考试和压力接踵而至，便再无法忍受每个星期都要很晚才能到学校，父母早出晚归不能送，只能自己早起走几公里去集市才能挤上早班的公交车。常常是早上五点多，集市就有黑压压的一群人在紧张的等待着公交车，大都是初中生，和我一样在观中上学。公交车在这里几乎每次都能装满一车的人，座位不够就站着，站着也是人挤人，挤得车门都打不开。车身上漆着的核载人数似乎从来就没有人去关心过，只要能坐上去学校的公交车，生命安全什么的在此时只能排在第二位了。

        那时正值冬天，夜是漫长的黑暗，是无尽的寒冷。每次睡觉的晚上，自己就用父亲给买的学习机订好五点钟的闹钟，这样才能走到集市赶上第二天一早的公交车。于是第二天闹钟一响，我就起床穿衣洗漱，走到父母的房门外道声别便出发了。

        一出门外，即是彻骨的寒。我裹紧棉袄，戴了帽子，双手捂在兜里，才能稍稍抵御这冷气。除了冷，便是无尽的黑。那黑暗仿佛把整个大地都给吞噬了，我这个小小的人，在黑夜里竟不能称作渺小了，便是存在与否也算不得了。我哈一口气，迈开了步子，只想能快点走到集市，坐上公交车，这便是我全部的奢望了。

        我行走在这一片茫茫的黑夜中，黎明尚且没有到来，天边看不到一丝光芒，太阳终于是被我这个早起的人给狠狠地甩在身后了。我快步走，但寒冷又使我走不快，借着手电筒微弱昏黄的光亮，我看到的仅限于脚和脚下的路，这不大的步伐，却响着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尤其是在这黑夜，这寂静的大地上，没有一丝的嘈杂耳语，更显得响亮了。我清楚的听得到自己的脚步，还有呼吸，心跳。此时我竟是多么渴望一个同行的人，一个朋友，即便他是黑夜，是这片漆黑。这黑暗使我孤独畏惧，去集市的路还很远，而我只能自言自语。

        多么累的人，多么累的路。我本想多睡一会，这寒冷使我想回到柔软的暖和的床上去，只不过我便要承担坐不上车的后果。我多想自己的家是在集市，哪怕在集市附近的村子也行，那样我便不用担心坐不上车。这天气是这么的冷，它竟是这样冷酷的寒冷，不留情面。这黑夜是这样的沉默，如果你会说话，也不必让我这样孤独，然而你终究是无言。

        我继续走着，朝东走着，这是集市的方向。走几步，停下，朝东方的天空望去，仍旧黑的彻底。我想，黑夜一定是伴随着我的，它是我无言的朋友。昨晚也是这样的黑夜，我撑着手电，在被子里背政治地理历史，写作业写试卷。昨晚的昨晚的很久的夜晚，都是一如既往的在夜晚的陪伴下学习，谁知道你付出过多少，只有黑夜明白。于是黑夜便是我的一个朋友了，一个无言的朋友，它使我厌恶白天的嘈杂，厌恶刺耳的喧嚣，我竟厌恶起了这光明。

        去集市的路是漫长的，走了大概一半的路了，天边仍没有一点光亮。寒气不曾退却一些，我便感觉到燥热起来，走了这么久，终于敞开棉袄脱下帽子，才觉得舒服畅快。但我不打算休息，仍旧是要走着的，若是走的慢了或是停下来歇息了，公交车恐怕是要坐不上的。于是我不得不又加快了步子，可恶的是我背着一个大背包，里面的语数外政史地生及物理化学的各种资料书和试卷重得像一堆砖头，然而又不得不背着。想到这里，我竟觉得累了，我本想多睡一会儿的，如果不是这该死的公交车，我本可以在柔软温暖的床上多睡一会儿的。如果不是我住的这么远，我本可以多睡一会儿的，哪怕是一会儿。然而我竟怪起公交车来，它是服务于我的，现在我怪起它来了。

        在路上走着的时候，我偶尔也会碰到早起的老人，像我一样的步行到集市上去。只不过他们是去赶集的，我却是为了赶公交车。我无声的赶路，他们也在无声的走着路，我有时候会假想他们是鬼，是幽灵，这么一想，我竟给自己制造起紧张的氛围来了。人一无聊总会想有东西来打破，又不免会出格，但还好我想的仅仅只是我想的。黑夜不说话，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和自己说话，大多都是停留在我心想。百无聊赖，我用学习机放起歌来。

        学习机里的歌都是当初在商店里店员给帮忙下载的，后来有个村里的小伙伴在他家用电脑给我下了许多名侦探柯南的歌。我那时是很喜欢这部动漫的，看完动漫就听很多插曲片尾曲，就像此时一个人走在这马路上的我，把音乐的声音开到享受的音量。在这寂静的黑夜，两边都是田野，马路上的我的兜里响着歌声，竟四处飘荡开了，在这茫茫的大地上，显得悠远绵长。然而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听的学习机自带的一首歌，歌名叫《步步高》，现在在腾讯的音乐里面也还是能搜到的。

        歌词大概是:没有人问我过得好不好/现实与目标哪个更重要/一分一秒一路奔跑/烦恼一点也没有少/总有人像我辛苦走这遭/孤独与喝彩其实都需要/成败得失谁能预料/热血注定要燃烧/世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说到不如做到/要做就做最好……

        于是我便一路单曲循环着走着剩下的路。我听着歌，黑夜也听着歌，不管它愿不愿意听，它终于都在听着了。我想我是赞同这首歌词的，我没有问黑夜的意见，或许这沉默就是它的意见。我本可以在暖和舒服的床上听歌的，然而我又不能这样做，我是要去付出的，不管结果怎样，不管有怎样的闲言碎语，更不管大多数人口中的马后炮。然而黑夜始终不说话，它是一如既往的沉默，我是始终不变的孤独，我俩是多么相像，又是多么的契合。于是我愿意待在黑夜，享受着只有它能带给我的宁静，我想就算我不说，它会是明白的。

        快到集市的时候，前面终于嘈杂起来，然而周围依旧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终于走到集市，有卖早点的小贩撑着铺子，照着一盏白炽灯，灯下便是油条包子馒头和各种早点了。借着灯光，集市经常等车的那个十字路口已经挤满了背着包的高高矮矮的人。我还没吃早饭，想着公交车还没来，便买了一碗五毛钱的豆腐脑，放了白糖用勺子吃起来。吃了几口就甜的吃不下了，忽的听见不远处传来公交车的渐渐强烈的轰鸣声，于是乎立马撇下手里的早点，冲进了前面的人群里。

        公交车才刚停稳，车门一开，这可不得了。每个人恨不得把车门都要挤掉，两三个人并着往只能容纳一个半人的前门冲，后面的还在往前面压。司机在车上吼着慢点慢点，一个个来。可是没有人听，跟命都不要了一般往车钻，上去了的人便站在车上笑看着外面还没挤上来的，幸好没有挤出安全事故。还好我也上车了，身上都汗湿了，也不管会不会感冒了，只要上车了就好。

        车再次发动的时候，车后的天空才渐渐泛起了鱼白。无言的朋友终于要离我而去了，耳边又响起了喧闹声，我不是一个人了，但我看着周围，我终于还是属于孤独。

        很多个以后的星期一，我都不得不这样一个人走着夜路去赶公交车。然而我终于是熟识了这个朋友，于是并且不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