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镜中人

再见，镜中人

我发现有另一个我。

七月末的一个晚上，我家出了一场事故，楼下一个啤酒瓶被扔上了三楼，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以极高的准确率砸在卧室墙上挂的镜子上。一声清脆的巨响，啤酒瓶安然无事，半人高的镜子中间展开了巴掌大小如蜘蛛网般的细纹。

我起床对着楼下骂了一句，倒头又睡。

事故后第三天，很久没刮胡子的下巴上长了青茬，刮胡刀有些钝了，我把脸贴过去仔细得让刀片抚过皮肤，镜子里的人也贴过来，突然对我笑了一下。

我吓了一跳，手一抖，划破了脸。

事故后第二十八天，早上六点钟，镜子里的我按掉闹钟起床套上灰毛衣。我没有动，懒了十分钟床才慢腾腾得起来。

第三十五天，每月一次的小组会议，我一直没注意原来会议室里面有一面镜子。小组下个月需要有人超额完成百分之五十白“蛋白身体提升素”的销售，大家都低着头抿着茶不说话。镜子里的我突然举起手冲我咧嘴笑，我吓坏了，赶紧也举起手，“我来做。”

第八十六天，我和这任女朋友在一起的第八百六十四天，这段关系已经无法让我感受到乐趣或者愉快，我常常想起她的歇斯底里，而每次见她都让我想逃避或者沉默一整个约会。我在去她家的路上打了无数遍腹稿，今天一定说出分手。她家的门半掩着，她坐在梳妆镜前描眉，我很想在门口等，可镜子里的人一步不停，我被迫走上前去，从背后拥住她，和她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明天会是第八百六十五天。

今年的秋天格外冷，陆陆续续有人拖着箱子和小孩逃离这个城市，鸟儿越来越少，于是街道上安静下来，不再唧唧喳喳响成一团，大多数树木和花都早早掉落了叶子冬眠起来等待，只有路边的行道树还固执得绿着，翠绿翠绿的。

第一百三十六天，我坐在公交站等车，对面的店铺早早打了烊，橱窗里黑漆漆的，映出我的脸和肿胀的眼袋来。一个老太太从我对面晃晃悠悠得横穿过来，公车在我左边呼啸驶来，两者在我面前停止。老人家坐在了地上，费力得用拐杖想把自己撑起来，司机面无表情得看向街道上的橱窗。橱窗里的我走了两步去扶老太太，我咬了咬牙，也奔上去扶她，司机这时转过头来看我，“要不要上车啊。”

第一百七十天，我拖着箱子敲响了这个高级公寓里第四十五户人家，箱子里装满了成罐的“蛋白身体提升素”，我这个月一瓶还没有卖出去。一个穿着白衬衣和短裤的秃顶男人将门拉开一条缝。

“干什么你。”

“先生您好，要不要考虑购买一点蛋白身体提升素，对于您这种长时间高强度工作的成功人士特别有好处。”

“骗子。”他关门，“都上电视了还敢来行骗。”

我用手掌赶紧把住门，门挤了一下我的手，弹开了。

“不是不是，电视上说骗人的是提升素，不是我们，真的不是。”

“少来吧，反正说有提升这两个字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就是累死也不会被你们害死。”

他眼睛里映出我的影子，我僵住了，他眼睛里的我扯出了一个谄媚的笑，欲再说什么，我突然觉得恶心，不敢看他的眼睛，疯狂地往家跑，边跑边痛哭出声。

我打开卧室的门，砰的一声，一拳打在镜子上。中间巴掌大的蜘蛛网般的纹路向旁边扩大、延伸，碎成千万块散落了一地。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压在身上许久的重担被卸下，寒冬已至，大概我的邻居都已经拖着家当逃离了城市，楼里前所未有的安静，我不再和别人打交道，开始学习独自一人。

卧室里我重新装了镜子，一面墙那么大，我读书睡觉偶尔冲着它发呆。

而镜中，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