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点二十分,天空覆盖着薄薄的灰暗之色,几缕微光在云层的缝隙间若隐若现。我正往摩托车上绑行李,东邻家的院门打开了。穿着睡裙的邻居大姐快步走过来,小声地吩咐我:车子骑得慢一些,天气热,路上注意安全,在家里多住些日子,好好陪陪父母。
因为计划了回娘家,我出发的前一天挨个儿和邻居们打过招呼,告诉他们,我要到江苏如皋去待半个月左右。
在小万家村居住的八年里,我和村人们相处和睦。这些淳朴的邻居不但时常给我送来他们亲手种植的蔬菜,还真心实意地关心着我这个孤单的外乡女人。我想,如果我一声不响地锁上门走人,他们肯定要担心。但我没想到的是,居然会有邻居赶早来送行。
一股暖流漾上心头,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眼泪憋住了,用力地点点头。
我网购了早上六点五十分的火车票。时间很紧凑。我四点半从小镇出发,带着儿子和简单的行李,骑行三十多里路到市区,把摩托车寄放在一个同样嫁到余姚的如皋老乡家院中,然后我们娘儿俩再打车去余姚高铁北站。
进站、检票、登车,十点四十七分,我们已站在了如皋南站出口处。八百多里的路途,用了三小时五十七分。搁在从前,完全不敢想象。1977年,我21岁的小姨和我外公一道前往浙东相亲,拖拉机换汽车,汽车换轮船,轮船换火车,火车再换汽车。乡下到南通,南通到上海,上海到杭州,杭州到余姚,余姚到山区小镇。多处辗转,换乘不同的交通工具,耗时三天两夜------这还是在保证火车票顺利买到的情况下。
不扯这么远,即使是2003年,我初次和小姨回浙东,也在路上耗了近24小时。我记得那天早上,父亲开车送我、小姨、小姨父三人到南通长途客运站,乘八点多的大巴车出发去上海。一到上海站,小姨就急急忙忙地买了最近一班去余姚的火车票。
我们在火车站里吃午饭-----我和小姨吃康师傅方便面,小姨父买了一碗放白糖的白米粥,托在手上看了又看-----盛粥的塑料碗做成了逼真的荷叶状,还是淡绿色的,他觉得很新奇。我忘记了是下午几点发的车,反正到余姚站已然凌晨。小姨在站外叫了一辆出租车,总算完成了最后颠颠簸簸的四十多里路。
汽车加火车的组合我仅经历了一遭,之后每年一轮(或两轮)的往返都是借助于长途大巴。有余姚到盐城的(途经如皋),有余姚到南通的。余姚到南通的大巴我乘得少。孩子小时候,我带他出一趟门像难民撤退,大包小包五六只。下了大巴,还要背着、拖着一堆的行李,抱着哼哼唧唧吵闹的孩子在车站里走好长的一段路才能找到去如皋的短途客车。累死个人!
余姚到盐城的大巴虽免去了转车之苦,但车子在路上拐来拐去的装货卸货,明明六七个小时的路程,没有十五六个小时,都不可能抵达目的地。
盐城大巴上有三个人,一个车老板,两个驾驶员。大巴车上层载客,下层等于是个大货厢,塞满货物。而货主指定的地点往往不在客运正道上,大巴车一会儿上高速,一会儿下高速,卸了装,装了卸,简直没完没了。有些心急的乘客,不停地催促车老板,甚至情绪激动地冲到驾驶员旁边,叉着腰,骂骂咧咧。车老板和驾驶员大概习惯了这阵势,唾面自干,既不赔着笑脸解释,也不拉下脸回嘴。乘客挥出来的拳头如同打在棉花团上,不得不悻悻然地回到自己的座位生闷气。
我乘过数次盐城车,不进车站买票,提前打电话和车老板讲妥,头一天下午三点左右在如皋老204国道边登车,次日天蒙蒙亮方能到余姚。车老板姓杨,彼时三十出头,圆脸,泛青的光头。电话提起,总是以一声铿锵有力的“喂~”开场。两个驾驶员兼职装卸工作。他们轮流开车,不开车的那个在驾驶室后方铺位上睡觉,躺下去两三分钟,鼾声立刻呼呼响。但一到卸货地点,不用车老板指使,又一骨碌翻起身搭手卸货。车老板说,他也不想招乘客怨恨,客运生意开支多,如果不沿途捎货,光是按照核定人数载客,必定亏本。没办法啊!
关于“没办法”,还有一则插曲。有一年秋天,盐城车经过某地时并没有像原先一样进正规服务区,而是兜兜转转地开到公路下一家灰扑扑的饭店里前。车老板这么做之前,客气地和乘客们打过招呼,说那饭店的负责人是当地有名的路霸,倘若车老板不应路霸的要求,把乘客拉过来吃饭,车子以后走这一段就有麻烦。
好在路霸不太放肆,吃饭属自愿行为,没有武力强迫。我站在车旁边等了半个小时,吃过饭的几个人上车后都抱怨,说饭菜糟糕得像猪食,价格还很贵。车老板沉默了半晌,回应了五个字:我也没办法!
撇开盐城车无下限拖延的毛病,别的倒也还好。价格比较公道,单趟一百五十元,且维持了多年没涨价。车老板谦和有礼,对老幼妇孺照顾有加。驾驶员开车稳健,张弛有度。当然,不管他们的小团队多团结,多精干,也避免不了出小纰漏。在无锡服务区,他们曾弄丢过一位乘客-----准确地说,是顾客太散漫,掉队了。明明车老板限定了二十分钟的自由活动时间,顾客坐在餐厅里悠闲地咪着小酒,乐不思蜀,忘了集合。车子出了服务区,开下去好几十公里,被落下的乘客电话才追来了。
乘客们一片哗然:嗐!这人的脑子去了哪里…
车老板没有忙着抱怨,他先让驾驶员把车停在安全地带,接着打出去好几通电话,总算委托了一辆正好在服务区歇息的、同向的长途车帮忙,顺道将那个傻乎乎的“漏网之鱼”捡了上来。
当那个喝得满脸通红的中年人紧张又略带尴尬登上车时,车上的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会心的轰笑声。
在这件乌龙事件之后,我也被盐城车“放弃”过。那次乘车,原本已约好了上车地点。我母亲给我准备了好多吃的、用的东西,装了沉甸甸的几箱子,兄弟姐妹都来和我道过别,赠过钱物,说过了珍重的话。父亲送我去马路边。可上车的时间临近了,车老板却打来了电话,满怀歉意地说,由于路政追踪监查,沿途不能私自停车,他们不得不换另一条路线,不能带上我了。
既然走不了,我和父亲只得带着一大堆行李打道回府。打开了门,两个姐姐还坐在客厅里与母亲话家常。她们俩见到我跟在父亲的身后,先是一愣,转头又欢喜地对母亲说,这是老天知道你舍不得三儿走,故意留她在家多住一天呢。
2008年,苏通大桥、杭州湾跨海大桥先后通车运营。尽管盐城车还是忙于带货,但正常耗在途中的时间大大缩短了,旅客们终于不再怨声载道。打打盹,说说话,翻翻书,望望车窗外的风景,六七个小时倒也不觉难熬。我和六十出头的小姨娘结伴回如皋,宽敞的马路,滚滚的车流,小姨娘触景生情,忆起在四十多年前归途中的种种不便,连声感慨:太好啊!太方便啊!
这样的话说了没多久,比盐城车更好、更方便的高铁出现了。浙江的早饭咽下肚,到如皋正好赶上母亲准备的午饭。回娘家这道当初看上去很繁琐的题目,不必费脑筋,就拥有了最佳的解答方法。也许从表面上看,是动车的极速在无形中缩短了两个省份的距离。但我深深地明白,无论多快的速度,也追不上我这些年南来北往的时光了。
撰文 陈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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