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的沉默总是发生在白天，守着一扇门或者一块空地，无言一个下午。但到了晚上，他们就开始说话。比如最后一颗牙齿的震荡，腿骨咔嚓渐渐裂成两半，瞳孔里最后的光晕包裹着生活的沉疴嗡嗡作响。
隔壁房的阿尔及尔先生又在呼喊我，有时候，我会怀疑他是不是爱上了我。相邻生活已经三个月了，他几乎每天都来找我聊天、喝茶，讨论儿辈们永无头绪的未来。
但无论他怎么呼喊，我无法在他安然睡眠时，轻飘飘地偷走他老朽无用地胫骨。我有我的声音需要对付，对他只能报以沉默。就像昨天那个孩子站在窗口，询问我近来来过得如何时我所表达的沉默。没关系，他们迟早都会理解的。
那个孩子手里的拿着一本小说册子，封面是一个年轻女人，手里有一只手枪，胸口被一把匕首染红。我不记得那个故事，什么时候写的呢？
他没有问我这些问题，看过病情备忘录后，一直注视着窗外。远处是我种的葡萄林，去年大丰收，今年莫名死去了大半，他尝试挽救，却毫无效果。过了很久，蔚蓝海岸的晚风再一次如约而至，他转过身，从衣架上拿起一张薄毯盖在我脚上。
“父亲，为何你究竟再不肯写一个故事。”
看着他已经布满皱纹的面庞，我想起几十年前的往事。他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四十一岁，他母亲该娜是一个年轻的诗人。吉多尼亚的广场，疯狂至极的篝火晚会，然后是什么呢？是的，我曾给该娜写过很多个故事。
该娜已经永远年轻，我却日益衰老。阿尔及尔适时地走进房间，手里端着一把茶壶。他打了个招呼，为我们两个倒茶。并带来另一个消息，路易、赛日、雅各布等死了。这些人我都不认识，或许是疗养院其他老人。
那个孩子不再说话。他一遍又一遍地提出问题，但并非寻求答案。电话声响起，我猜是他妻子打过来的。他眼神中带着难以掩藏的焦虑，连连说了几声好的。挂了电话，他蹲下身抚摸着我的膝盖，一声幽微的响动沿着神经窜入大脑。我知道，几十年来，他一直尝试写小说。那个孩子从怀里拿出一叠纸，渴望地看着我。或许那就是他写的小说。
阿尔及尔翻开一张报纸，但被晚风吹得没法看，只能一次又一次调整角度。我心里突然升起一种烦躁。那个孩子保持着姿势，就像等待断头的国王，年轻的皱纹深处溢出色彩斑斓。
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跳上了床，阿尔及尔的呼喊，渐渐消失在一阵遥远的鼓声里。如今，吉多尼亚的葡萄或许已经成熟。我闭上眼睛，等待沉默的另一天。
2021年4月 上海杨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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