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小学一二年级的某一天，中午吃完饭，我到处瞎逛。

“知道吗，那个老太婆从鱼塘里捞死鱼吃！”同伴凑到我耳边说道。

“什么？死鱼那么臭，还能捞来吃？！”我不可置信地反问。

“不信，你跟我来。”说完，拉着我往旧屋附近的鱼塘跑去。

远远地看见一位老人蹲坐在水边。“在等待她的鱼吗？”心里不禁泛起莫名的悸动。

没等我们靠近，她已佝偻着身子离开鱼塘。我们在巷子里遇上了。

她，头发花白，一条木棍撑着那瘦弱的身子，满脸的褶皱和斑斑点点。

她手上没有鱼，同伴不死心地拉着我从她身边跃过，往鱼塘边跑去。“果然，今天鱼塘没有死鱼。”悻悻地说道。

我已没有心思听伙伴说些什么了。就在和老太太眼神相遇的一刹那，心眼里早已装满了她那空落落又带着一点祈求的眼神。

那一段时间，同伴每天带我盯梢。甚至俩人还跟着老人在水边枯坐。而我既想看到死鱼，又祈盼着不要有死鱼。

终于正面撞上了，一条死鱼在她手上。苍蝇追着她飞。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见证事实后的快感慢慢变成了失落。她的眼神里透着羞愧与不安，好像做错了事情要逃时被人发现了。

“看看，我没说错吧！”同伴如释重负地大声说道。

是的，那位老太太真真切切地入了我的心。

她由此变成了我们关注的对象。

好奇心使我们常常潜伏在她家周围，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她家一座泥砖屋，打开大门，内院宽敞，正对大厅，大厅不设门，两旁各一房间。大厅堆积着她捡来的各种东西。房子左边还有一个大菜园，用石子和竹篾围着。若大的地方就她一个人住。

“你们有没有看见过她洗澡？是不是很恐怖，像怪物啊！”不知谁冒出了这么一句，却付出行动了。

有一回，我们趴在门上从缝隙里偷看在庭院里洗澡的她。银白色的头发散乱地披在她的肩上，身上一层一层的皮吊挂着。灿烂的晚霞从瓦楞空隙穿过，投到了这具枯萎的躯体上，刹时也被同化得没了光彩。

衰老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眼前，震撼之余，又羞愧难当，仿佛偷了别人的东西。

一声微弱地呵斥声，赶走了这几个对“老”这东西充满好奇的坏小孩。

那些日子既同情她对衰老的无能为力，又好奇她的孤独。于是不断地靠近她。

帮她浇菜，惊讶地发现她既种菜又种花，一大片的太阳花，阳光里五颜六色。几个人又恶作剧般拔了一大把起来，甩得到处都是。

本来自己不会煮饭，硬是要帮她煮米饭。锅被烟熏得乌黑，饭硬得她没法吞咽。

看见她煮的青菜绿油油的，感觉很好吃。以试菜的名头，偷偷地抓了一把往外跑。吃一点却全吐了出来——没有味道，又浪费了她的菜。

我们所有的坏心思，她都知道，但并没有拒绝我们进她家，也没有骂我们，偶尔的呵斥声也带着宠溺的味道。

她给我们讲故事，讲稻谷自己回家的故事：“那时候，天很低很低，低得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稻谷成熟的时候，只要把它们割下捆绑好，它们就会乖乖地走回你家。根本不用辛苦地扛回来。”

冬天的火堆旁，夏天的门坎上，那些神话故事就会从她的口中蹦出来。家人喊也不舍得回去，喜欢坐她家的小板凳。

有一次，她说她藏有一坛雪，好多年了。

那年冬天下了一场从来没有过的大雪，厚厚的一层，屋里屋外白茫茫一片。“是吉年呀，我装了一坛存了下来。每年夏天就会舀一碗出来喝，可消暑了。”她这样诉说道。

我们都没见过雪，开始幻想它的样子。便隔三差五地在她面前晃悠，要看一看她的宝贝——那坛雪。

她总是说要等一等，盛夏来时开坛最好。但有一天，她还是松了口，说可以让我们见识一下。

“吱”，她颤颤巍巍地打开了她的房门，里面黑乎乎的，一股潮气。几丝阳光从瓦漏上斜视下来，才辨得清房里的摆设。两边摆满了她的宝贝。我一不留神，踢到了一个东西，“咚”的一声把自己吓了。

她没出声，继续往内走。其实我们早就害怕得想掉头走了，但强大的好奇心硬要坚持到底。

她放下拐杖，一阵摸索，便指着床边的几个坛子中的一个对我们说：“就这个，你们打开来看看吧。不过要小心点，别打烂了。”

借着房顶渗下来的微光，我们屏着呼吸摸着满是污垢的盖子打开了坛子，却发现里面只是小半坛辨不清颜色的水。没有白雪，没有想象中那一场大雪的半点痕迹。

我们感觉已经透不过气了，盖子丢一旁，赶紧溜了出去。到了空旷之处才大口大口地呼气吸气。

她身上的谜，随着时间地流逝慢慢被我们解开。心目中的她也从一个古怪的老妪变成了一位普通的老奶奶。

后来听到她逝去时，只觉得她不用再一个人面对无穷无尽的黑暗、穷苦、无助。

如今，当年的小孩已人近中年。方知衰老和孤独是真相，也不是个例，它可触可及，愿能优雅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