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五味的童年2
文/弧度度
幼年的萧红是善良的。
善良，就是富有同情心。同情弱势群体，怜悯天下苍生，既是人性向善的具体体现，也是创作者必须具备的基本情操。
很小的时候，每当祖母骂祖父“死脑瓜骨”、“只知道懒，啥事也干不成”，而祖父竟然一声不吭只顾低头擦拭锡器时，她就会懂事地走上前，用稚嫩的小手牵起祖父苍老的手掌，冲祖母一昂头一瞪眼一撅嘴，示威似的说：“爷爷，走！咱们上后花园玩去，不和奶奶一起玩！”于是，在祖母“死脑瓜骨带着小脑瓜骨去浪”的诅咒声中，这一老一少昂首阔步地走向避世的开心乐园。
记得那年的除夕，小萧红穿着母亲为她缝制好的新棉袄像只花蝴蝶似的绕着满园子飞来飞去，飞到东来飞到西。可是当她飞进老磨坊里买黏糕时，却意外发现在冯歪嘴子家冷得像冰窖的冷炕上，没有棉被，几只面粉袋下面裹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依偎在她怀里的小婴儿哭泣着伸出一截细赤膊时，刹那间惊呆了。
她忘记了买黏糕，她觉得那婴孩好可怜。一股神奇的力量敦促她作出了人生中第一个亲善的决定——脱下小棉袄，快速地扔到面粉袋上，车转身一溜烟跑回了家。她气喘吁吁地跑回祖父的卧室问：“爷爷，那磨坊有多少度啊？那冰窖有多冷啊？”祖父望了望天，估摸着说：“大概零下七八度吧。”她告诉爷爷说那刚出生的小婴儿没有穿衣服，她脱下自己的小棉袄送给他穿。爷爷叹了口气，摸了摸扣在她头上的小绒帽：“你做得对，但是你怎么给你娘交待呢？”
虽然后来冯歪嘴子送回了那件新棉袄，但是母亲也找了些破衣烂衫胡乱塞进他手里。“给孩子穿吧！”母亲说。冯歪嘴子千恩万谢地拿走了。重新穿上小棉袄的小萧红觉得有些沮丧，又感到有几分高兴。那些旧衣服破是破了点，兴许还能凑合着穿吧，小弟弟再也不用光身子睡冰窖了！
小萧红一年接一年地长大，记忆中留下许多大雪纷飞的日子。记得又是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冬日，赶大车的一家却触怒了父亲。他们家老娘病了，赚点小钱都得给老娘看病，一时半会交不上房租。父亲赶过去把他们家全套马车（包括马一起）都扣留了下来。父亲如同一只大螃蟹似的满嘴喷沫威胁道：“什么时候钱凑齐了，什么时候来咱家马棚牵马。”
赶大车的一家大眼瞪小眼，齐刷刷全跪进雪地里，哀求老东家能宽限些时日：“我们会想法子的，慢慢就会还上。”大朵大朵的雪花染白了他们的头发、眉毛，一张一合的焦急嘴唇就像搁浅的鱼儿渴求施舍几滴水。父亲丝毫不肯妥协，怒斥着那家人不懂规矩，不再犹豫地将马车赶回了自家的马棚。
小萧红惊吓得满脸煞白，连滚带爬地跑进了祖父的房里。她焦急得恰如一团黏糕，“爷爷，爷爷，不好了，父亲牵马了！”她知道，没有马车，那一家人可没法活。祖父颤动着花白的胡子，领着长孙女走进了风天雪地里。他自作主张解下两匹马还了回去，赶大车的家里还有另外一辆马车，有了马就可以继续跑营生了。
父亲闻讯赶来，斥责老头子不该破了他的面子：“现在是谁当家？地租收不起，房租也收不起，家家都要缓，缓了还要再缓，咱家是开收租院的，还是开救济院的？”祖父不紧不慢地点燃了老旱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进去，直到鼻孔冒出两缕浓浓的青烟才淡淡说道：“那家人实诚，困难是暂时的，房租不久就会交上来，怕啥？”
父亲却不依不饶，硬是同祖父杠翻了天，整整吵闹了一宿。萧红觉得那家租户挺可怜，爷爷挺委屈，父亲挺招人恨。她哪里晓得父亲的难处，作为一户没落的地主，一大家子就指着那点租金过日子，更何况，升官也要用钱铺路啊。到处都要用钱，不当家怎知道刁民比兔子还狡猾？
有二伯快六十了，在张家干了三十年的长工，只供吃住不给工钱的那种，怎么说也算半个张家人吧？有二伯毛病不少，最大的毛病就是馋酒喝，馋酒喝又没有钱，就只能偷些破铜烂铁出去换酒喝了。有二伯于张家是有功的，老毛子打过来那年，只有他一个人勇敢地留守下来，帮忙守护并照料着张家的产业。
有二伯戴着一顶破草帽，那草帽没有帽檐，只有帽顶。他油腻的枕头经常往外漏荞麦壳，黑旧的被子也经常往外飘飞絮，他拿着一根大针缝啊缝，眼神迷离地歪歪扭扭地穿针引线，隔三差五总要缝补一回。可惜啊，缝好了这里又残破了那里。可是他终究忍不住要偷东西——铜酒壶、锡火锅、大铜钱、烟袋嘴、白洋铁大澡盆……凡是能海底捞的全都往外偷，偷去卖了就换酒喝。他不讨老婆，也不换枕头被子，就是馋口酒喝。
有二伯的生活呀，就像那顶破草帽，遮不住风也挡不住雨；有二伯的生活呀，就像那油腻的枕头，补好了这边又露馅了那边。
有二伯的手脚有些不干不净，不知怎的这消息就传进了父亲耳朵里。年景好的时候，父亲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过了；如今年景萧条，家业不兴，父亲便越想越生气——竟然不将自家老爷放在眼里，是该好好整整家规了。这吃里扒外为老不尊的老东西，咱老张家可算是白养活他大半辈子了。
恰巧那些日子父亲赋闲在家，冷眼旁观了好几天，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了，他就像一只北方的饿狼陡然闯进了有二伯赖以栖身的猪窝，横着野性的身姿直接将他捉猪般擒拿了出来。有二伯被拖到院子里，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通胖揍。父亲边打边骂，仿佛与有二伯结下了前世的仇。老祖父躲在房里唉声叹气，实在是找不出啥理由去劝继子下手轻些。
众人远远地围观着，鸡鸭猫狗全吓跑了，厨子该担水担水，该劈柴劈柴，没有人胆敢触犯少东家的威严。有二伯被打倒了，有二伯爬了起来；有二伯再次被打倒了，有二伯挣扎着想爬起来；有二伯第三次被打倒了，有二伯再也没能爬起来。他的鼻子淌着血，他的嘴巴喷出血。他干脆和着一滩血躺在地上装死，一动也懒得动弹。父亲岂肯饶过这装疯卖癫的老家奴？他绕着那破麻袋似的老戏骨连骂了好几圈：“你装死呀？你吓唬谁呀？你装死吓我我也不怕！”几番壮胆完毕，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地上溢了一滩血......有二伯不动弹......安静了许久，两只鸭子一摇一晃地走了过来。它们是唯二的知情者，却又说不出话来。它们没有走上前去安抚有二伯，而是开始啄食那沉浸在地表上的一滩血。那两只鸭子，一只是花脖鸭，一只是绿头鸭。
围观的人群看乏了，也就无声无息地散了。直到感觉人群全散尽了，有二伯这才四脚连蹬，吓跑了两只鸭，像只老乌龟一样艰难地侧身翻爬了起来。
那天下午，父亲回了工作的外地。有二伯的胆气登时粗壮起来，躺在炕上又哭又骂。厨子劝他以后别再偷了，他却说自己一定要找回做人的尊严，不然这老脸可没地方搁。厨子问他怎么找？他说他想死。厨子问他怎么死，他说想上吊。
半夜时分，厨子突然被人掐住脖子似的嘶嚎起来：“不好了，有二伯上吊啦。”
祖父赶紧披衣起床，小萧红紧跟在他的的后面，祖孙俩打着灯笼一路走进了后厢房。厢房里漆黑一片，一股阴森的风吹来，小萧红不由打了个寒噤。祖父提着灯笼照啊照，朦胧的灯光照着了一根吊在悬梁上随风晃荡的粗麻绳。祖父被吓了一跳，赶紧用灯笼往横梁上照去，不见有二伯，只见一根绳子在随风瞎晃悠。祖父领着小萧红继续找，终于在靠里的墙角根找到了有二伯。他蹲在那里，不哭也不笑。祖父放下心来，收起绳子，劝有二伯早点睡：“傻有二，别闹了，该咋活咱还得咋活不是？幸福的日子还长着呢！”
第二天，赶大车家的李大婶突然来报：“老东家，出大事了，你家有二伯要跳井了。”众人闻讯急匆匆地赶到水井边，围了一圈往水井里细瞧，水尤清澈，不见有二伯。
有二伯并没有跳井里，而是坐在五十米外的一处柴堆上。他吧唧着旱烟，嘴唇有些浮肿，脸色却很安然。眼见着人越聚越多，似乎该来的都到齐了，他忽然收了烟杆，纳好烟袋，一溜烟小跑着直冲井边而去。年轻力壮的后生们赶紧拦住他，将他死死抱住不放，几位大婶也走上前好言相劝。于是这般反复闹腾了几番，有二伯终于像皮球一样泄了气，乖乖地任由后生们架着他回了猪窝。
不久，孩子们编了一首歌，绕着有二伯又蹦又唱：“有二伯上吊，土地爷不给捆金绳呀；有二伯投井，龙王爷抽干了井水呀；有二伯想死，阎王爷却偏偏不愿收哇......”
有二伯焦蜡般的脸庞快闪般抹上一层炭黑，紧跟着又涂上一层明晃晃的猪油，脖子上冒青筋额头上爆火星，他捡起硕大一根树枝紧追着孩子们打。“小子们，得意别猖狂，看爷爷抽不死你们这群兔崽子！哪里跑？哪里跑？还跑？回来！不许跑！别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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