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小名解放，学名监河。以前觉得他小名俗气，但也可以理解，他出生的那个时代，不是解放，那就是建国了。近来才知道二月河小名“凌解放”，倒觉得颇为自豪，才华如二月河，不是也叫“解放”么？

    父亲的天赋是我比不了的，他是学什么像什么。读书极用功，成绩一流。遗憾的是，他的性格始终是关系他一辈子的致命因素。恢复高考的时候，他选择了家庭——其时我已四岁，大弟刚出生，未再参加高考，而是回家务农并做了民办教师，1987年通过考试转正，好像是全县第二名？家庭虽依然是所谓的“半边户”，但我认为他已经尽力；80年代末还是90年代初?我记不清了，他的好友——以前做过县长的程良开，辗转做了镇教办主任，安排他去全镇最大的一所小学做校长，他嫌学校离家有四公里远，难以照顾和家庭，坚决不做。再后来，又不知道得罪了谁，1989年去了刘政小学做校长，全校加他就8个老师，我还去吃过一餐饭哩——老师们都对我很好，不知道是因为我小时候长得可爱还是因为是校长的公子，无从求证。

    父亲性格刚烈，他遗传的是奶奶，我和妹妹遗传的是他。面狠心慈，脾气来的快也去的快，即母亲所谓之“狗脾气”。——我觉得母亲的比喻不妥，因为狗脾气应该是适合社会生存的，狗最善于察言观色，但父亲“狗脾气”的后果是严重的：高中毕业后，因性格刚烈，兼奶奶做妇女主任时候得罪的人多，村支书不允许他参军；推荐上大学这样的好事当然轮不到他，自然是书记的儿子，我叫他水来叔——后来他做了某镇的领导，经常开着吉普车回村，艳羡之至。于是，父亲只好在家务农，和村里另一个桀骜不驯的伯父一起干最重的活——每天抬着村里的柴油抽水机到处抗旱，据说，那活儿是他俩的专利。我想，如果不是机缘凑巧，如果不是他读书成绩很好，他肯定没法做老师，也未必能娶上我妈——我妈也未必能看上他，那我就惨了，我弟弟妹妹就更惨了，晚意就不用想了，还得连累妻子嫁不出，所以人世间的事情，真的太多偶然，你得怀着一颗敬畏心。

    父亲的手很巧。他会编各种竹器，只因为他看过人家怎么做；他会给我们做各种玩具：四个轱辘拉起来会摆尾巴的兔子，纸糊的灯笼，精心削制的短小筷子，还用绳子穿在一起——可惜数量不够，兄弟姐妹争吵，他一怒之下全折断了，我们兄妹全都用不成，这也是他脾气暴烈的真实写照。他写字算漂亮，也喜欢写字，但从20多岁到71岁，几乎没有进步，无论他怎么练，字的笔画和架构就在那里，确实还不如我，尽管我没练过书法。但有一点要声明，三年级的时候他就要求我写字用行书，不准我一个字一个字端正的写，所以，如果平时有人称赞我的字漂亮——我知道不是很漂亮，我就得感谢我的父亲。他会行船，可以从家乡一直划到大冶老家，近百里的水路。他会钓鱼，小时候每天提着一大串鱼回家，我虽然小，但我还记得灯下那一大串长短不一的鱼——草绳穿着鱼嘴。他水性极好，不是一般的好，是可以横渡大冶湖的那种，也就是说，他可以用各种姿势连续游几公里远。最让我佩服的是，他可以踩水——手不动，单靠脚，他可以站在水里。1987年，他特意教了我几天，总算学会了狗爬式，游不到30米远，却差点让大表弟带去送了命，这点，真的有点愧为人子。他会各种各样的乐器：笛子、唢呐、手风琴、电子琴、口琴，能接触到的乐器，他都会。他的二胡拉得最好，不过，他总爱拉《二泉映月》，凄凄惨惨的，有时实在忍不住吐槽。他会做各种面食，最难忘的是千层饼——好多层，每层都有油，香。作为老师，他还会干各种农活，只要是他见过的活。脾气再犟的牛，在他跟前也乖乖的，因为他更犟。最神奇的是，他还会跌打接骨——和爷爷学的，爷爷是方圆几十公里有名的武术高手和跌打名家。高中时，爷爷曾经告诉过我，有次外面回来经过某村，碰到几个浪荡青年，缠着爷爷要求教，爷爷被缠的不耐烦，用手极快捷敲击了某青年的手腕，对方手腕脱臼，听说疼了十多天，最后还是求他接上去。记得我曾经问过爷爷，到底能打多少人？他说10多个。——大冶老家本就有尚武之风，何况爷爷曾经是冯玉祥所部的一员？当年云南山头上一个迫击炮，除了他外，全班都牺牲了。天幸没击中爷爷，否则就没有后面他乞讨两个多月绕过大半个中国回家娶奶奶的故事了。

    人总是有缺点的，父亲的缺点尤其多：他不能把握机会发挥自己的天赋，不能尽他的人生价值；他眼光短浅囿于家庭，没办法为我们提供更好的条件；他矫情，经常肉麻当有趣；他小气，十块钱不见了，他会一晚上睡不着；他脾气坏，妈妈和我们兄弟姐妹吃了不少苦头。但我何其像他？近十五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努力提升自己以改变不可改变的环境，但事实就是事实，永远都是。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今年71了，母亲也70整，千里遥思，静夜独处，中心彷徨。

    谨此致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