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命运总是与我们所希图的方向背道相驰，它捉弄着永远看不清前方的我们，并以此为乐。当我们被命运欺骗，又总是渴望发泄自己的愤怒或沮丧。
她美丽而有力的手在激光键盘上快速点触，一行醒目的红色指令被敲出（中央系统警告：当前操作高危，建议停止；当前……）。她义无反顾地按下确认键，没有色彩的X波段激光束在刹那之间抵达目标——166835号小行星。
小行星（主要成分为冰）的中央地带迅速汽化，随后发生爆炸。真空中的爆炸是寂静的，直到其中一块巨大的碎片接触到前舱，她才听到嘈杂的撕裂和爆鸣声，随即她身陷火海。
从外面看，飞船在爆炸中解体了，火焰在耗尽飞船中的氧气后也就熄灭了。这无垠的太空重又陷入寂静，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
2
有电流在刺激她的芯片，她开始恢复对自我的认知，是了，她叫普绪珂，来自公元2882年的地球，是一个……人造人，很完美的人造人。她被指派去摧毁一颗可能威胁到地球的小行星，结果飞船失事了。
她坚固的合金躯体保护了中央核心不被爆炸毁坏，因而仍能思考。由于速度超过第三宇宙速度，她飞出了太阳系。她在太空中游荡了很久很久，直到核燃料耗尽也没有再遇到一个天体，只有无边无际的星际尘埃和从不眨眼的星辰。她的核动力系统设计寿命是二百年，那么她至少在宇宙中漂泊了两个世纪了。
电流发生了细微的改变，她读取到一些信息：醒了么？
“恢复我的视觉系统”，她请求道。
电流沉默了大约二十分钟，然后携带着一股丰富的信息传了过来，她重新看到了世界。
她的“眼睛”正被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拿在手里，少年移动右手，她看见一堆变形的似乎被严重灼烧过的材料。
“这是你的身体。”少年的嗓音清澈，他已经帮她接上了电子耳。
“本星球使用汉语，和你原本的语言一样，只是毕竟过去很久了，应该有些差异。我把语言库传给你，你自己对比校正一下。”
“你叫普绪珂，来自地球母星是么？”
“你怎么知道？”空间投影屏幕上出现这样一句话。
“刚刚帮你进行系统恢复时看到的，不过也只有这些了，其他信息好像都被宇宙粒子流抹掉了。”
“我想起来了，我的名字来自希腊神话。”
“希腊神话，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么，那就不说了。这是哪里？”
“公元3978年，半人马座α星系，零月星，你在宇宙中流浪了1096年。”少年漫不经心地回答。
“一千多年了吗？”是少女的声音，略带一点磨砂质地。
“原来你的性别设定是女性啊，一千多年，应该很孤独吧……”少年装好扬声器，坐到一旁对她的“眼睛”说。
“这里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通晓电子科技吗？”
“这倒不是！”少年说，面色有些怪异。
3
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少年神色一变，就向外走去，普绪珂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处于一个秘密的地下实验室中。
“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卡诺斯！”少年说。沿着梯子爬上天井后，他关闭了入口，普绪珂便置身于一片黑暗。她听见上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以及训斥声，少年的声音不再清澈，变得谄媚奉承。
“利文斯队长，不是说今天休假吗？”
“你个懒虫，叫你做你就做，那么多废话干嘛？星球联盟最新法令，二级奴隶以后每月只能休息一天！”
普绪珂听见一声长长的抱怨和皮鞭抽击肉体的声音，随后是两声惨叫和“老实点！”。
一丝光线从天井洒下，卡诺斯沿梯爬了下来。
“等下要去做工了！”
“这儿有奴隶么？”
“当然了，我本来不是这个星球的人，是星际战争中的俘虏，大概四五岁时被抓来的。他们强迫我们生产机器零件，一来节省资源，二来，可以折磨我们。我看后者才是最重要的。”
“这颗星球的环境条件和母星相似吗？”
“差远了，本星系的恒星在汉语中被称为‘南门二’，是一个由半人马座αA、B、C组成的三星系统，而且这颗行星也没有卫星。整个天空，包括太阳、月亮、繁星，都是人造的，他们根据地球母星的四季变化来分配昼夜长短，就是这样。”
“听起来似乎比29世纪先进一些，但也不太多。”
“如果你通晓科学史的话就会发现，科学的发展已经停滞了将近800年。”
“为什么？”普绪珂很惊讶地问。
“他们实行愚民政策。”
“他们？”
“就是那些贵族，只有他们才能学习高深的科学理论，其他人是接触不到的，否则他们的统治会不安定……而他们大多是热衷于政治的蠢才。整个本星系群都是这种统治模式，科技怎么可能会发展呢？”
“那你是奴隶，怎么可以学习这些？”她问。
“我偷学的！”卡诺斯得意地说。
“因为太孤单了，所以一直想造个人造人来陪我聊天，可是智能核心材料太稀有了，我弄不到，现在好了，天下掉下来一个，虽然性能差了一些，但也比没有好。”
她性能差么？在29世纪，她可是地球上最先进的人工智能，这个世界果然是代代淘汰、喜新厌旧的。
“不跟你说了，我干活去了！”卡诺斯爬到上面，关闭入口，普绪珂重又陷入黑暗的世界。
4
她似乎又回忆起一些事情，她是故意在危险范围内发射激光炮的，这就意味着，那时她是想要自杀的。为什么要自杀呢？她想不起来。
卡诺斯给她做了一个躯体，除了面部、手、脚之外，其余地方都裸露着机械和线路，不过性能不错，穿上衣服后倒也看不出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普绪珂打量自己的新手臂，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拥有的美丽的仿生手，它是那么真实，连毫毛和血管都惟妙惟肖。一千年前她的容貌完美无敌，可是现在普通至极，而且还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她记起来，一千年前，她被造出后，因为太过完美，甚至连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是人造人。她以人类的身份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遇见了一个人……回忆戛然而止。
卡诺斯不知从哪弄来的核燃料，只是反应堆太破，一次只能填装一个月不到的燃料量。她没有事干，只得回忆过去。
她的名字的确是来自于希腊神话。传说爱神丘比特因为意外爱上了人类女子普绪珂，他们于是结为了夫妻，可是丘比特不能让她见到他神的面目，否则他就要离她而去……这是没有面目的爱情啊，正如她和他。等等，他是谁？为什么会这么……痛，无法遏制。
5
“《星球日报》上说海神星，就是我的故乡，经常挑衅，所以联盟决定发动第四次半人马座α星系战争。”卡诺斯边吃边念，政府的配比餐像奴隶区的泥土一样乌漆抹黑的，普绪珂看了一阵恶心，心里庆幸自己不需要食物。
“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好不好？”卡诺斯说。
“你整天待在奴隶区，有什么故事？”
“其实我在四年前就逃出过一次了，不过后来又跑了回来。”
“为什么？！”普绪珂不相信地问。
“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后来我才发现她是统领第六区的塞潞亚伯爵的女儿欧丝子爵。我知道即使我是一个普通人，我们之间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更何况我只是一个奴隶。”
“所以你就离开了她，你认为只有每天生活在苦难中才能遗忘她，对么？”
卡诺斯点了点头。
“可你从不曾忘记！”普绪珂抢过他手里的报纸，头条赫然是欧丝子爵与亚瑟男爵将要举行婚礼，在零月星的宗教中心圣光之城。
“那又怎样，她已经忘记了。”
“她不会忘记的，我们去找她，她会和你在一起的！”普绪珂歇斯底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愤怒，她恍惚记起了这样的画面：暖风陶醉了所有的人，英俊的新郎挽着穿纯白婚纱的美人儿，她仄缩在角落里观看这一切，直到教堂的白鸽飞起，宣誓的声音被扬声器扩大，回荡在她的耳边，变成一句魔咒。她配不上他，所以放弃了他。不，不可以，这样的事一定不能够再发生。
“我要去找她！马上！你快告诉我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
卡诺斯把双手插进口袋，想了一会儿又抽了出来，尔后他抓了抓头发，“我没有理由留下你，但我是不会去的。”
他启动了什么装置，有巨大的东西从地底升上来。
“为什么？”她问。
“我和她在一起生活了两年，我很了解她，比她自己还了解她。她的确是爱我的，可她同时又是一个善于遗忘的人，而这也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所以我才会那么坦然地离开。我知道她会忘记的，她会得到幸福。”
“不，我不相信！你在这个机器里储存了几十公斤的核燃料，你其实是想在未来的某一天逃离这里的，不是么？”普绪珂坐在一台机器的驾驶舱里，冷冷地说。那机器像是钻地的探测器，前面装有巨大的合金钻头和液氮冷却装置。
“本来是这样的，但报纸上已经刊登了她结婚的消息，所以我才认定她已经忘却，我已经没有理由离开。”他平静地说，在机器边进行检修。
“记得在地图上标记的旷野地区突破地面，不然会被人逮捕；另外不要暴露你高明的物理知识，星球公民的知识体系里连相对论的概念都没有……还有，见到她的话，告诉她我还爱她，她若已经忘却了我们的爱情，就算了吧。”
机器发动，向地面沉没，钻头摩擦产生的热量熔化岩石，液氮在机体四周泄出，将岩浆冷却成坚固的隧道。
“一定要回来啊，我一个人很孤独的。”
少年清澈的嗓音像是祝福，又像，永远的告别。
6
普绪珂迎着夕阳，穿过大街小巷，她的影子斜长，在地面上拖曳成忧伤。是晚祷的歌声和唱给耶和华的祝歌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类的信仰和文化还是和地球母星上一模一样。作为宗教的圣地，圣光之城只有白昼。它那人造的夕阳光芒骄傲，永不沉没，一如千年前，她在月球上看到的那场婚礼，也是人造的永不沉没的夕阳，照出了她的卑微和龌龊。
普绪珂终于看到穿白婚纱的新娘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同样纯白的天主教堂。她的记忆又回到了29世纪，她悲愤莫名，她冲上去拉新娘捧着百合花的手。
“你忘了卡诺斯了吗？”她大声问。
新娘的好看的眸子里闪过几许慌乱，但很快恢复正常，“卡诺斯是谁？我不认识。”
“他说他还爱着你。”
“卫兵长，请你把这位小姐带下去，她好像不太正常！”
一个身形剽悍的人拉开普绪珂，普绪珂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她发现对方也是人造人。卫兵长无疑也发现了，普通的女子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量。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她拉到一旁，警告她不得冒犯。
她什么都改变不了，教堂的白鸽飞起来，婚礼进行曲奏响，宣誓的声音仍像魔咒般传来，什么也没改变。
她坐在阴影里，想哭却流不出眼泪，是粗心的卡诺斯忘了装电子泪腺。她想起了一切：她叫普绪珂，爱上他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面目。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她，我们只是在做一个关于人造人感情是否完整的实验，现在实验结束了，而你就是实验品。她于是离开了他，直到几年后参加他的婚礼，那时她才放心，因为她确定他已经忘却。而她，已经没有了继续存在的理由，所以她才会故意违规操作，不过这么做也未必有错，她本来就是被制造出来替人类去死的啊。
7
伴随着巨大的声响，天空出现了边缘不规则的黑暗破洞，从洞里飞出无数飞行器，像出巢的马蜂。它们向地面投下毁灭一切的武器，连高高悬挂的不落之曜也被熄灭。
“是海神星！”
“他们提前进攻了！”
人们惊恐地逃窜，嘈杂的议论里夹杂怨毒的咒骂。
普绪珂沉浸在回忆里，没发现天上的变化，有人从她身后抱住她。她骤然一惊没有挣脱。是战争机器人，一台没有思想，只知杀戮的野蛮机器。它一定发现了她是昂贵的人造人，要把她抓回去。这是军规，因为只要抹掉记忆，她就可以作为新的商品出售，给政府带来一笔不小的收入。
她被虏到一艘飞行器上，升向那个巨大的破洞。进入太空后，她看到了海神人的母舰，它正在撤退。
普绪珂所在的飞行器突然被什么武器击中了，她脱离了飞行器，又回到了宇宙空间。她想起了自己在太空漂泊的有意识的两百年：每天只能看到自己残缺的躯体，不眨眼的星星，和无边的星际尘埃。
8
普绪珂的意识能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不到一星期的能量可供消耗了。这多少让她宽慰：不必孤独地享受几百年的时光。
这是以耶稣的诞辰为计时零点的历法系统的第三千九百七十八年，也就是第四十个世纪，她的回忆却停泊在二十九世纪。她深爱的人已经死去千年，她仍不能释怀；也许她会永远在死寂的时空里漂泊下去，和时光同化为永恒。
她意识里最后的画面是他温柔地触抚着她绝美的脸颊，她的脸上泛着一股酡红，恰若千年前，彼世风华正好的出水莲花。
她终于感受到了这样一种幸福：在α星系，卡诺斯将永远记得他的欧丝，直到生命的尽头；而在寂寥的太空里，她将永远记着她的他，直到时间的尽头。
很多年前写的文章，而今看来，有些幼稚，但更多的，是心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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