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当我疲惫到极点的时候,我在树木间看到了一间屋子。我挺高兴。我要过去看看。
远处的冰山好像一排白浪,将山川和森林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这里所有的东西,包括山上的野狐和狼群都无法逃出这座巨大的囚笼。山谷间回荡着悠长的动物鸣叫声,像是在祈祷、歌颂,又像是警告。如此安静而盛大的景象令人畏惧,颤抖。雪地不好走,要么就是我不会在雪里走,反正我就是走不好。平整的雪地给我连踩带压碾了个稀巴烂,我每走一步它们就咯吱响,它们讨厌我。我不像大西洋鲑鱼,它们逆着激流向上游也不会摔倒,它们也不会一边走一边抽烟,它们每年都在淡水河上游的溪中产卵,然后再回到海里。我总是摔倒,抽烟让我无法集中注意力。
直到带着一身伤口走到那木屋前,我才看清这是一家酒馆。
怎么会有酒馆呢?我听说山上有补给站,不知道有没有伤药和热可可。
我走了进去,突然间的光线变化让我瞎了好一阵子,等了好长时间我才继续往里走。橘黄色的木柜上摆放着酒瓶,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应该很久没有被擦过了。不过这倒也正常,毕竟没有什么人经过这里。
我接着往里走,柜前站着一个瘦高的男人,他站的姿势很别扭,全身好像没有一处在支撑,好像被钉子钉在地板上一样。我不敢动了,因为他看上去不太正常,我觉得他是死人,一瞬间我已经想好怎么逃走了。男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他慢慢转过头,不过这儿实在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脸,搞得我非常紧张。“欢迎你,先生。”他上前接过我手头的行李,“你想来点什么?”
原来他不是死人,我窃喜。
“嗯……就来一杯温的吧,随便是什么,只要是温的都行。”
“好,你还想要别的什么吗?”
“不。就这样。”
“好的,反正我店里也没有其他人,你随便坐吧。”
“我注意到了……我想要靠近窗户的那桌。”
“就是东边的那桌?”
“是的,最中间那个,一会儿你就把东西放在那里好了。”
“是,我会很快的。”他看着我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在谁脸上见过的微妙而复杂的表情。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朝那张桌子走去,这里地板擦得太干净了,我有点打滑,就好像走在冬天结了冰的湖面上,这里比雪地还难走,我必须把身体绷紧,步子不能迈得太大,这样才不会摔倒。我走到那儿坐下,棕色的马皮沙发让人感到舒适、放松,只是没有灯,窗外的光线也不算太明亮,但是我坐下来就感觉非常安心,我在城市里从没感到过如此的安心。
坐在这而能看见山谷对面茂密的树林以及山顶上白皑皑的积雪,灰蓝色的天空将其衬托的愈加遥远无法触及。住在山这头的人从来也不知道山那头是什么,群山就像一堵厚厚的墙壁一样将人们阻断,它们一排一排列得整整齐齐,好像泰坦军队,他们就这么蛮横地挡着,让人放弃了一切逾越的念头,心生畏惧。
我用冻得冰凉的手扶着椅背坐下,手腕上、脚踝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好在体温慢慢回升了。
“是茶水,喜欢吗?”男人端着一个黑色的茶杯,冒着软绵绵的热气,刚刚一出杯口就被窗外的天色染上了一层灰蓝。
“你这里竟还有茶啊。”我接过男人苍白的手中握着的黑茶杯,里面盛着温暖的茶水,隔着杯子都可以感觉到里面暗涌的热浪。由于光线昏暗,我看不清它的颜色。
我尝试着抿了一小口,刚入口时味道微微甜,带着某种植物奇特的香气,一股暖流顺着舌根温柔地倾泻进腹中,立刻感到暖和多了。我望向窗外,细细回味那味道,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它的甜美,那可真是很幸福的味道,我还从没有喝到过这么动人的茶水。
“这是什么茶?”
“不知道。”他的回答令我出乎意料,“不过我想我要告诉你它的成分,你一定很想知道那是什么。”
“你话可真多。”
“不,实际上并不复杂,主要成分是葪柏①,另外还用甘甜的白䓘②来做配料,让它有一个好口味。”
“真遗憾,你口中的这两样植物我甚至一样都没有听说过。你会不会因此而瞧不起我?”
“不会,先生,这没有任何关系,你现在知道了。喝了它有没有暖和些呢?”
“的确。”我回答,“你可以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我们聊聊。”
“好啊。”就连开心的时候他的双眉也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他。
“警察会来这吗?”我问他。
“不会。”
“你们这儿就你一个人,这家酒馆是你开的?”
“不,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我们的老板是谁。顾客不多,所以我们一人一个礼拜轮流着上班。”
“原来是这样,你们一共几个人?”
“五个,其中还有一个女人。”
“她人怎么样?”
“不怎样,她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她只一味地迎合取悦自己,她虽然有一个女人该有的所有东西,但是你却不觉得她像个女人。”
“哈,那巧了。我有个妹妹。”我想到了我的妹妹,“她没有什么女人该有的东西,但是我从没觉得觉得她是一个男人。”
幽蓝的天光透过窗户漫进来,照在男人消瘦的脸上,我用余光看见他正望着我,我故意不去看他。
我一直望着窗外,山峰上的积雪柔和温软。天空尽头微微亮,酒馆里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荧光的天幕上一架像雪一样洁白的飞机正缓缓飞过,留下一串白色的云线。
“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我问他。
“不知道。”他回答时,我又喝了一口手中的茶水,那味道让我心痒痒。
到处都是灰灰的一片,天空既没有白昼的明亮,也不及黑夜的昏沉,却也不像黎明,更不会是黄昏。
“这里平时会有人经过吗?”我又问道。
“有,不过很少,就算经过也很少有谁注意到这座房子,毕竟它很小,对吧?”
“的确是,那你该如何维持生计呢?”
“老实说,先生,我就是个穷光蛋,但我倒也不喜欢让自己像那些新城区的暴发户一样浑身沾满了铜臭味。”
“你是对的,我觉得那味道闻起来像是血。”
“我们换个话题吧。”我话音未落,他突然开口,好像在故意逃避着什么,“我有个故事,你想听吗?”
“说来看看。”
那是个实在寒冷的季节,大雪一连下了三年,万物枯竭。从街角奄奄一息的乞丐到豪屋中正收拾家物准备搬走的富人;从坐在炉火旁取暖的孤儿到对着神像祈祷的僧侣,无论谁也不会知道他们的君主究竟在做什么。
的确是肮脏且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但当时因为皇帝的爱民之心附上了神圣的色彩。
皇帝在与宿神柳将生③做交易,他想让大雪停止。
宿神给皇帝出了一道谜题:
“是什么东西,它覆盖着一切,颜色还会变来变去,有时甚至决定着人们的命运,也只有这个东西改变心意,才可以让你们重获生机。”
如果皇帝猜出了谜题,宿神便可以满足他的意愿。“但是,如果你猜不到,”宿神说,“我也可以让你们重获阳光,但那就要承受相应的代价。”
“那会是什么?”皇帝问道。他联想到了死亡。
“也许你会觉得是死亡,但我会告诉你,不是,那不是死亡,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宿神回答。
皇帝决定去寻找答案,青砖搭成的大街小巷中贴着金黄色的牛皮纸,上面写着那道谜,人们裹在厚厚的毛皮里,来回经过。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每一个都有一定的道理,只是总有些不大对劲的地方。
皇帝从冰封的麦田走到寒风料峭的山谷,结冰的湖面和大大小小的船只就像火龙果,有些船上还有些船夫渔客冻得酥脆的尸体,高山上的瀑布冻成一支支庞大的冰柱,就连人们儿时夏天独自走过的山间小路都已经看不出了原来的模样,有的地方雪深数百尺,大雪填平了山谷,没来得及搬走的人家都被埋在那冰冷的白雪之下了。
皇帝走了很久,直到他手脚都冻裂了,他轻轻碰了碰通红的鼻子,生怕用力过头把它碰掉了。他仍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最后他回到了山上的皇宫里,心灰意冷。
他皱着眉头,失望地在房间里徘徊。无意间,他看到阳台上的鸟笼,那鸟笼里的鹦鹉早已冻死了,笼子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如同积雪一样的灰尘。
他突然感觉自己想出了谜底,但好像又没想出。
他拉开尘封已久的窗帘,灰尘如同雪花一样纷纷飘落,高邈的灰色穹顶上,大雪仍然不停地洒落。
几年后,大地复苏,一切都回归到它原本的样子。
“这是个假的故事吧?哼?”我又喝了一口。
“……对啊。”他突然不再注视着我了,貌似很心虚的样子,坐在那一动不敢动,像个早慧而又忧郁的孩子。
“那谜底到底是什么呢?”
“其实很好猜,因为除了一些囚犯,大部分人每天都能看到它。”
“嗯。”我抬起头看着天空上飞机留下的一条白线,“哦,我知道了,天空。是吧?”
“是的,你很聪明。”他笑了,“不像我。”
他的话令我有些沾沾自喜,我傻笑着抬起头来,没想正对上他的视线。
天哪,我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眼,当我与它们四目相对时,我甚至一动不敢动,那双深海般的,冰冷的,绝望而自责的眼,好像要把人溺死,冻死,我吓得赶紧把视线移开,我真怕像菲纽斯那样变成石头④。
“没错。”我故作镇定地说道,脸上堆着别扭而难看的笑容,我感觉我的脸在抽搐,“我是很聪明啊。”
“其实故事的重点并不在这里,我指的是牛宿口中的代价。”
“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是,对于你来说是什么呢?“
“我倒是没什么害怕的,不过孤独很可怕。”
“已经很接近了,那个宿神没有取的性命,而是让他失去了死亡的资格,永远活在世上,就像这山上终年不化的雪一样。”
“永生?你在开玩笑吧。”
“永生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你总会明白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失神了,好像在思考什么。
我又忍不住喝了一口手中那杯看不清颜色的茶,感觉越喝越暖和,体力也恢复过来了,只是伤口还没结痂。
“让我们来聊聊这座山吧,我挺喜欢它的。”我不想谈什么关于永生和诅咒之类荒谬的事情,又一次望向外面,灰白色的表面上生长着几棵松树,如同几个人一样呆呆地立在雪地中一动不动。
“先生,我对它根本一无所知。”他笑了,他的笑不令人快乐,反而满是疲惫与嘲讽。
“它在这里多久了?”我问他。
“不知道,也许有几千年了吧。”他说,“前几天貌似有什么东西死在山上了。”
“什么?”
“别惊讶,这并不稀奇,山上有各种尸体,只不过它们大多数都被积雪掩埋了,害羞地躲在你脚底,所以你看不见它们。”
“前几天死掉的是什么?”
“应该是个老头,他的孙女不见了,于是他来山上找她,然后就死在这里了。”
“那不合情理,那小女孩来雪山上做什么?他为什么会认为她在雪山上?”
“不知道,这事很蹊跷。”
“还真是的,你总是说不知道。”我喝完了那杯琼浆,余犹未尽地看着杯底,“真好喝,我可以再来一杯吗?”
“恐怕不行,先生,我们没有多余的饮料了。”
“那好吧,”口中甜甜的感觉让我忘记了什么是扫兴,“我想时候不早了,我该出发了。”
“好的,先生,你想何时离开都可以,不过请不要跟别人讲起这个酒馆,我们在避开一些目光,所以拜托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好。我不会的,毕竟谁都有难处。”
“你真是善解人意,那就谢谢你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把茶杯放到桌上,拉起行李往外走,脚底触碰地板时又开始打滑。
“一路小心,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他在我身后,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知晓他的动作表情,我真的觉得我曾认识他。
但是我不敢回头看他,我只是挥了挥手告别,接着另一只脚踏上松软的雪地,刚刚结好的痂又撕裂开了,这令我说了脏话。
我仍然不知道这是白天还是夜晚,光线柔和,山谷底部的河流清晰可见,雪山上露着一块块黑色的岩石,白茫茫的积雪被天空染成蓝色。风停了,一切都静悄悄的,我在两座山峰之间行走。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我还没有付钱呢。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家酒馆。
只见积雪和树枝之间静悄悄地摆放着一栋废弃的房屋,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酒馆。何况,怎么可能会有人在这雪山深处开酒馆呢?
我恍然大悟,身上还残余着茶水的余热,愣在了雪地里。
注释:
①【葪柏】:《山海经》中的一种植物,形似荆,白花红果,入药有抵御寒冷的功效。②【白gao】:《山海经》中的一种植物,似构木,长有红色纹理,可以流出一种液体,似漆,味道甘甜,人喝了可以不再感到饥饿,缓解疲劳,亦可染玉,使玉变红。③【柳将生】:即牛宿,二十八星宿之一,主管人间云雾霜雪、牛羊六畜、牺牲、足虫百兽、南越百蛮。④【菲纽斯变成石像】:帕尔修斯砍下了蛇发女妖美杜莎的头颅后,与安徳罗梅达一同回到埃塞俄比亚城,不料嫉妒的菲纽斯设计陷害帕尔修斯二人,帕尔修斯立即拿出美杜莎的头颅,菲纽斯看到美杜莎的眼睛,立刻变成了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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