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九年五月的一天,我乘早上六点的航班从孟买到印度西部古吉拉特邦去看一个工厂。睡眼惺忪的我挤在一个小小的咖啡店前买咖啡,旁边走过来一个英俊挺拔的印度人,他深邃的眼睛看向我,说:“你是湘伟吧!我们在上海见过。后来我偶尔在领英网上读你的文章。好巧在这里碰面。” 我的脸庞即刻展开,成了一朵微笑的小花,而这诺大的世界一瞬间即变成了一个充满阳光的小小的暖房。
那天看的工厂很大很大,我和我的同事们顶着火辣的日头从一栋厂房走到另一栋厂房,他们迈着大步,矮小的我几乎小跑跟着。我大概见了三百个人,他们也看见了我,那天我是唯一一个在一堆男人们之间穿梭的女人。我用我柔软的小手和他们中的一些人有力地握手。
我小跑在尘土飞扬的通往污水处理厂的路上,心里想,我到底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正往何处去?这到底是不是我童年时所梦想的远方的生活?
如果当年我从来没有离开我爱且爱我的人和土地,现在我会过着怎样的生活?我肯定不会在一个偶然的清晨,在遥远的天边遇上一个能叫得出我名字的人来吧。我肯定不会在这陌生的土地和许多陌生人握手,并希望能够续接缘分吧。
也许我会在家乡度过平静的一生,我不会有很多伤感,也不会有多少失落。也许我会嫁给年轻时候为他心痛的人,正过着平淡无奇却快乐相守的日子。也许我会以悔恨洗面,因后悔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情愿粉身碎骨也要折腾自己拼了命地活一次。也许,我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欢独处,也永远不会有机会认识自己,发现自己,发现自己骨子里是一个雌雄同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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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的某一天坐早班机从纽瓦克飞往北卡州,那喷火一般的日出让我的心久久震撼。我如此爱你,却选择了离开你!
我参加第一份工作的时候就带着头盔在热火朝天的车间里来回。是那个时候我变成️一个带着男性气质的女子的吗?(此处也许会被女权主义者质问:难道女子就应该是什么样子,不是什么样子吗?对不起,就我而言,虽然我们都是矛盾体,我这个矛盾体还特别自相矛盾。在这点上,我真的比较传统,我还真的坚持以为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有所不同,虽然这个界限越来越模糊,这里就请将就我的固执吧。)还是我从小光着脚丫在田埂上撒野长成了那样?或者是因为我身上的基因本来自于我那雌雄同体的母亲和雌雄同体的父亲?抑或是我成长过程中父母给我的暗示,他们对我的温柔的期待?
1990年·厦门·我在车间做工程翻译小时候我更爱我父亲。父亲温文尔雅,聪慧坚韧又充满了柔情。他对我无限疼爱,有时候爱得落泪,尤其是我每次启程的时候。
可是我的母亲,那从小看牛种田,在纺纱织布机前度过青春年华的母亲,小时候我甚至一度嫌倦的母亲,后来对我的影响却越来越深远。母亲不自怜不放弃。母亲教会我什么是坚持。母亲让我相信,只要我想做,我就做得到。母亲让我明白,只要我忠于自己,我可以拥有世界。如今中年后的我痛惜地看着母亲渐渐变老变衰,却感恩自己的幸运,幸运我能这样默默感受她生命的顽强不息并懂得从她那离离原上草一般旺盛的生命中吸取养分和能量。
今年的某一天上飞机前我给母亲打电话,她说,“伟儿啊,我真的越来越不行了。你看你都五十岁了。我很快就要和你请长假了。到时候你一定要准假哦。”
我说不许这样说,我不准你请假!然后就哭了起来。
我哭,因为我不舍但我知道,生命没有永恒,只有瞬间。一生的缘分是昙花一现的绝美。我走在这世间坎坷不平的路上,母亲一直牵着我的手,哪怕她如今只是坐在轮椅上,她依然在牵着我的手。
我好怕,怕那时光的轮椅终将把她推走,那命运的帘子终将把我们隔开,她在那一边,我在这一边,无法逾越,无法重逢。
今生的命运就在母亲临盆那一瞬间开始,母亲带上我一步一步走向我未知的未来,每一步迈开,我们都不知道下一步将怎样,下一步我会有怎样的际遇。
但我不去想,不去担忧,因我的未来已经写好,只是等着我一页一页去发现,去打开。
思绪回到一九九一年。我最后一次坐着我的‘一次特快’去了北京。在车上我零零碎碎地写下一些文字,几页字迹潦草的信纸被我压在一个箱子里,几十年后翻出来,读起来忍不住泪流满面。
“自从决定要远嫁异国,在我每天幸福洋溢的心里,母亲的叹息象一只小小的虫,它不咬我,不伤我,却总是躲在我的快乐后面隐隐蠕动,让我感觉到生命就是这样的甜蜜和忧伤。”
在临走前家里举办的那场小型告别会上,在大家的欢歌笑语中母亲如泣如诉的山歌依然在耳中回荡。山歌诉说的是一个远嫁女子回家看娘的故事。自打女子出嫁后她每个月都去和婆婆请假回家看娘。婆婆每次都以各种理由不让她回去。到了十二月,婆婆终于允许女子回家看娘。女子回到娘家,家里人谁也不忍心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女子屋里屋外找娘不见娘,最后只在屋后的山坡上找到那已经开始长草的娘的青坟。女子哭倒在坟头,责问苍天:“何得我的娘来转少年!”
那年母亲正六十。我二十二岁。那时母亲的声音优雅高昂,荡气回肠。当年的我和现在的我,当年的母亲和现在的母亲,这之间相隔何止千里万里,其间相隔的是无法穿越的时间之河。这晃晃荡荡的时间之河似一面摇摆不定的哈哈镜,一会儿让我看到壮年的母亲和年轻的我,一会儿让我看到如今年迈衰老的母亲和现在这正在向母亲走去的我。
那年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坐着‘一号特快’离开了我的故土、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我带着家人久久的拥抱,他们的体温,他们的眼泪,狠心走上了一场没有归期的旅程。我将要去的是地球的另一边,是家人和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地方。他们一个一个都哭了,我没哭。我年少轻狂,怀揣着梦想和未来,根本就没想过被我丢在后面的是什么。
被我丢在后面的一切,到底是什么?
年过半百的我懂了,其实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属于我,又何以说丢失?那永不再来的‘一次特快’铁皮火车,岂不也和我一样,都已经被淘汰、被取代?我自以为我在书写自己的命运,而我的命运,它不过是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碾碎的尘埃:如世间一切,如过眼烟云,我虽将飘过,我终将息落。
可是我曾在何方启程?又将在哪里息落?在这生这短短的飘荡的日子里,我的有感知的物质的生命,能感知我到底丢了什么?我为什么而哭泣?
我丢了什么?我丢了在滋养我的土壤里发芽开花、滋长一生的可能;我丢了对远方那莫名的向往的执着,换之以这辈子思不清、理还乱的无尽乡愁。很多年以后我才懂,我来自于父母的肉身,这不孝之身却丢下了对父母的陪伴,没有多带他们一起云游远方,也没有陪他们慢慢变老。在我明白之前,父亲已去,母亲已无法行走。自打离家起,我们各自的生活几乎变成了平行世界里无法相交的生活。这其实是多么痛心的事情!
我去了遥远的地方开花结果。我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世界。然后渐渐发现这世界里无论哪个角落无论什么样的人,他们的一生和我的一生并无大异:我们都奔走在路上,前半辈子逃离,后半辈子回家。唯一的区别也许在于我们看到的这沿路的风景。
好在我不后悔。后悔也无益。
自打我生下来,是那铁红的土地和雄迈又痴情的楚文化滋润了我,这辈子注定我身体里流淌的是凝重的湖湘的血液,我带着这澎湃的血液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也越来越回不去了,回不到那方那土那年那人。所有的情怀都只是累积在心里,偶尔赋予文字,赋予心中唱不出来的歌谣。
我如此爱你,却选择了离开你。我带着无限留恋、一世的情怀离开了家乡漫山遍野的杜鹃、栀子和山茶,我满怀憧憬地走向一条条无人知晓、荆棘丛生、不知深浅、没有归途的漫漫长路,孤独的心渴望着最美的风景,渴望追求人生的真谛,渴望遇到这辈子的灵魂知己。就这样,不管我摔倒多少次,我都会爬起来,而永远也不会怨恨你。就这样,因路途艰辛遥远,我回头望你多少次,而一次次对你更加眷恋不舍,于是在多少个迷失的日夜里,你就是那远方天边的玫瑰红。
我的故土,我故土上的亲人,我感激你的芳香你的挚爱,感激你赋予我勇气,赋予我情怀去追求不可知的未来;又感激你赋予我一双想象的翅膀,让我轻易不被现实困扰;更感激你孕育了我的体魄和灵魂,让我不知疲倦,不知放弃心中的渴望。
那年,一九九一年,我第一次从北京飞向了未来的天空。记得到达香港机场转机时,我才开始感到心中莫名的惆怅。
现在我坐在这里写字,一眨眼就看见那个穿着一件粉色T恤的年轻不经事的女子,那个刚满二十二岁的我,正坐在登机口候机,看着登机口和外面的蓝天默默发傻。未来会怎样啊?我是否真的可以拥有我想要的一切?可是除了爱,这辈子我最想要的到底又是什么呢?何况,爱情!我不是已经得到了吗?!
我的心中忐忑不安,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对错: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是为了什么?我已背井离乡,我已抛弃我的爹娘!我已是离弦之箭,断线的风筝。我将随着我的爱人而去,我将远走高飞,追寻我自己的选择!我将要去远方啊,远方,远方有多远?远方又将给我带来什么样的答案?
那七上八下的心,实在不知所措。到今天,我依然不知所措。只是我稍稍学会了释然。虽然现在的我,和很多年前那个年轻的女子一样,依然还经常会默默地发傻,寻思着今生不可能知道的答案。
那天我的座位对面坐着一个胡子拉碴的欧洲人,似乎是意大利人,他和马丁聊了起来。为什么女人们在走神的时候,男人总是不会察觉呢?我听见他说,你太太好美啊,不是一般所说的那种漂亮,是很有味道的一种美。然后他说,你介意我为她拍几张照片吗?马丁说,“那你得问我太太啊。”
我从小到大都是个丑小鸭。居然有个陌生的老外夸我美,顿感“物以稀为贵”。他咔嚓咔嚓从不同角度拍了好多张照片。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些照片。现在突然想起这件小事,只剩一点点心疼,心疼那个不经事的自己,心疼那些青春年少的日子,都已烟消云散。
那个二十二岁的我,带着满脸的稚气和那种“美丽的味道”,飞走了。她飞得无影无踪,此处弦断无声,唯有泪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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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满意的第一稿)
湘伟
2019年,这篇辞不达意,断断续续写了很久。
今晚走出去关院门,一股凉意袭来,抬头看天,见不到月,却有树影依稀,在风中摇摆。也许明日又是个好天吧,我心想,吸一口带甜的空气。- 后记,2019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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