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正对着一棵大树,早上九点,阳光洒在树顶上,受照射的叶子显出鲜绿色,下面的叶子则是一片深绿。蝉鸣,又一个夏天,我想。
上一个夏天是什么样子来着?我开始回忆。无尽的加班……每个周六晚上下班后在楼下买一块西瓜上楼吃,此外再无记忆。再往前一个呢?那时即将毕业,在学校度过最后一段时间,随后离开,洒脱地和朋友们挥手说了句“走了”便踏上火车,然后在新的地点认识了新的人。
没有什么值得提起的事。不过,为什么总要在夏天回想夏天呢,夏天比起其他季节到底又有什么特殊呢?类似的,也会在春天的时候回想春天,但多少有些不同。夏天太鲜明了,大概是因为人生的重大变化大都是在夏天发生的,因为夏天总伴随着学期的结束、暑假的开始,以及某种成长,我想。
我盯着树发呆了半个小时,然后开始翻开面前桌上的书,这些天在读《奇鸟行状录》,已经读完四分之三。这部小说我大一时读过一遍,时隔几年,重读发现了很多自己以前忽略的东西。其实从很早以前就是这样,重读以前的书,能发现以前忽略的东西,便意识到自己比起之前有所成长。而脱离校园投入社会这样一个过程,给人带来的成长大概比起之前的各样成长更为可观。
“奇鸟…行…状录?”,前几天朋友来玩时,看见我放在桌子上的书说道。
我解释说,这本书的日文原名叫《ねじまき鸟クロニクル》,“ねじまき鸟”直译就是“发条鸟”,“クロニクル”就是英语的chronicle,编年史、年代记之类的意思,所以这本书直译应该是“发条鸟年代记”,实际上林少奇(译者)在章节名里也用了“拧发条鸟年代记”这个翻译,只是书名他选择了风格化的译法。英译名是《The Wind-Up Bird Chronicle》,算是直译(以我的水平理解更直的话大概是Clockwork)。至于“行状”,是古时候的词……说罢我打开网上搜索的结果给他看:“行状(xíng zhuàng),称‘状’,以后称之‘行状’或‘行述’,也谓之‘事略’。叙述死者世系、生平、生卒年月、籍贯、事迹的文章,常由死者门生故吏或亲友撰述,留作撰写墓志或史官提供立传的依据。”
“很好玩的样子,奇鸟行状录”,朋友笑着说。
十点半,合上书休息一会儿,还剩原本剩下的一半左右,我伸个懒腰,继续盯着眼前的树。
那么,再上一个夏天呢?大三暑假,大体上还是无所事事的,每天晚饭后和老妈花一两个小时在县城的河边散步,几乎每天吃半个西瓜(比较小的)。原来这是最后一个在家乡度过的夏天,竟然已经是三年前了。家乡的夏天真令人怀念,还是家乡让人觉得亲切,可以的话,还是想在家乡生活的,我想。
再上一个,再上一个……越往前越发模糊,明确的记忆已经不多,只有若干清晰的片段闪现出来,早至童年时期,仍然有些片段是清晰的,只是越来越少,有些片段与气味相结合……若是再闻到那个气味……大概能瞬间浮现出当时的空气,当时的感受。
重新翻开书,这回一口气把书看完。这也是一个起始于夏天的故事,最后在冬天结束。“我”在夏天失去了家里的猫,遇见了笠原May,随后妻子不知所踪。故事的最后,“我”在意识中挥舞着意识的棒球棍,狠狠地打中了意识中的绵谷升的后脑勺,由此也击中了现实中的绵谷升,最后“我”活了下来,在寒冷的车站同笠原May告别,安然等待妻子的回归。
以前看这本书时,完全没意识到这里摆出的面对象征着恶的敌人的决绝的战斗姿态。而那姿态好像正是我现在需要的一种东西,也可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或是类似那样的东西。
恐怕我也该那样去努力打败什么才是,那真是痛快淋漓。当然,在意识中击打恶从而给予现实的恶重重一击,这只是小说的文学化修辞,远远不可能是真实发生之事。况且,我还没有做好与那样的敌人战斗的打算。眼下我更迫切需要战胜的……应该是与我有某种关联的某个事物,或就是我自身的某个部分,我有这样一种感觉。
那么我的首要任务应该是弄清楚需要战胜的目标,弄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大概。我撑头继续思考了一会儿,没什么进展,我转念想到,首要任务恐怕还是今天的午饭。
午饭后趴在书桌上睡了一会儿醒来,窗前,太阳改变了角度,照射着树顶的另一边,一到下午,仿佛可以感觉到外面的暑气明显重了起来。
忽然一段久远的关于夏天的儿时记忆从脑海中闪现出来,毫无征兆,又莫名其妙,是本来特意去回想也未必想得起来的事,现在却忽然清晰地浮现出来。那是某一次邻居家女孩来找我玩,在我家床上一起翻花绳,那时候玩着玩着,心里不知为何产生了一股暖流,一种充斥着四肢百骸,从身体内部某处出发然后溢满全身的暖流。对那个女孩从来没有过什么特殊感觉,只是视为普通玩伴,回想起来觉得和性欲也没有关系,那时也还很小。那种暖流……自有记忆以来总共只感受到过很少几次(其他几次好像记不起来情景了),如今回忆起来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一种感受,但那感受是怎样的竟然无论如何也重拾不到……还记得当时自己对翻绳一窍不通,几乎没看懂任何一个翻绳的技巧,只是跟着女孩的提示做。我们就这样坐在那里静静翻着绳子,房间里很凉快,其实也不完全确定是夏天,但觉得这段记忆里有一股夏天的味道。
对于这段记忆的忽然浮现,反复咀嚼也没能找出明确的意味。至于那种暖流一般的感觉,我还记得一点点它的轮廓,但怎样尝试去想也还是无法从回忆中提炼出来,就像到嘴边的话不翼而飞。
忽然我意识到,就是这里了,问题就在这里,问题就出在那份无法重拾的感受。仿佛醍醐罐顶般,我意识到了我失去的其他一些感受,有的还记得其形状,有的则近乎彻底遗忘,有的也许不是失去,而是变为了另外一种样子,包括官能的、心灵的。我侧耳倾听,不禁开始怀疑,我以前听到的蝉鸣是这个样子吗?我注视眼前,我最初看到的阳光是这种色调吗?我深深吸气,我原本呼吸的空气是这种味道吗……我不知道,但有些东西确实和原来不同了,有些东西我永远失去了。我正在失去可能性,我的肉体正在变得僵硬,而我浑然不觉。
我正在结为石块,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意义上都是如此。在此前的人生途中,我失去了很多,有些是追寻什么而未得,有些是被什么人从身上摘下,有些是被自己默默抛弃。这些失去对人造成无可挽回的损耗,我开始结为石块,从身体内部开始,一点点地结块,进而占据半边身体,最后整个人将变为一块完美的石像。而且我也知道每个人都是这样,每个人的人生都在不断损耗不断失去,程度的不同而已。但清楚这一点对我并无慰藉,反而助长了我结为石块的过程。因为这里面存在的不是共同感,而是某种深深的无力。
原来这就是我心中原本模糊而不确切的敌人,它是我失去的东西,是我损耗的部位,是我自身。我对它什么也做不了,它会不遗余力地把我磨成石块,直到我生命的终结。
我想起来这几年有几次看书或电影时我会莫名其妙地流泪,未必是普通的感人情节,有时甚至是不可能引起任何人流泪的、不带感人因素的一段镜头。前段时间还有一次,看一部电影时我痛哭失声,这辈子好像也没有那样哭过,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哭得天昏地暗,不知道自己为何物。
也许我会在一个夏天死去,我忽然产生这样的感觉。很久以后的一个夏天,阳光照射树叶,蝉鸣,微风,没有痛苦,渐渐变得虚弱,然后坠入永恒的黑暗。
最后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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