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的狗

花园里的狗

一

今天早上彼得推开大门的时候发现门口的花园里躺着一条狗，不用仔细看铭牌彼得也猜得出它是邻居加林家的大丹狗，现在它就这样静静的躺在彼得花园的一簇怒开玫瑰花旁边。

自从彼得太太生病以后，彼得家的花园就很少打理了，荆棘篱笆已经七零八落，大部分的花也凋谢了，彼得甚至懒得去把已经凋谢的花从土里拔出来扔掉，把泥土松一松，再种上点别的花卉。但是这个花园里却离奇的盛开着一丛玫瑰，就在靠近墙角的地方有一块长方形的花坛里，这丛玫瑰开得极其茂盛，碗大的花冠，色彩鲜艳，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滴下来的鲜血一样惨烈。她们就这样无所忌惮的开在几近荒芜的花园里，显得格外反常，但是没有人注意彼得花园里的玫瑰，倒是最近小区的太太们开始议论，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生病的彼得太太了，自从她去年冬天生病以来，直到今年冬天，都没见到她出过门，作为家庭主妇，她甚至没有出现在为新年作准备的快乐队伍中。有些好事的太太们会敲敲彼得家的门，来问候一下彼得太太的病情，甚至想到病榻前看往她，但是都被彼得挡住了。彼得转告她们，太太病情很稳定，但是医生吩咐她不能太劳累，包括不能接待客人，这样，这些太太们就被挡在大门口，连客厅也没进得去。

尽管这样，彼得也是小区里公认的老好人，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接近富裕的收入，平时彬彬有礼，跟人说话的时候甚至有点腼腆，尤其是最近太太的病，让彼得一度憔悴不堪，长期不刮的胡子、皱巴巴的衣领、歪歪斜斜挂在脖子上的领带……“多好的丈夫”，小区里的太太们一致认为彼得的表现很“得体”，家里有一个生着重病的妻子的男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到今年初冬的时候，彼得脸上出现了那副年轻人的神情——“这一切都是痛苦造成的”，小区里的太太们说——虽然巨大的悲伤催人老，但它也常使人年轻，因为它会使一个人忽略掉生活中的微小的不愉快，卸掉了琐屑的包袱，使他脸上重新出现久已失去的年轻人固有的无拘无束的神态。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彼得发现了这条狗——加林家的狗，而且彼得断定这条狗已经死去有一阵子了，它的身体已经僵硬，显然不是昨天晚上死在这里的，彼得昨天黄昏时分进门的时候，门口还没有这个东西，那么，很明显，是有人把一条死狗拖到了彼得的门前。更让彼得心烦的是，它竟然是邻居加林的狗。

二

彼得不想跟加林打交道，自从他搬到这个小区跟加林做了邻居以后，他们两家就没有交往过。加林是城里有名的律师，自己开着一家高级律师事务所，交际的都是政界和商界的大腕，家里常常宾客盈门、灯红酒绿。不知怎么的，加林对彼得没有半点好感，觉他怪怪的，也许因为他寡言少语，也许是出于大人物的本能的对邻居的防范，总之加林从来没有邀请过彼得来参加他们家的宴会。

彼得家的厕所有一扇很大的玻璃窗，隔着草坪，正对着不远处加林家的客厅，彼得常常坐着马桶上聆听旁边房子传来的音乐声，想象屋子里衣裙明艳的客人翩翩起舞。那曲Stillness of the Mind让彼得听得如痴如醉，陡然发现美丽动人的加林太太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把彼得吓得脑袋一缩迅速埋下身子。

加林太太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红唇皓齿加上一双深邃的大眼睛，漂亮得很标准，她对彼得还不错，有好几次在路上或者银行的大厅里见到彼得都很热情的跟他打招呼，邀请彼得到家里去玩，虽然彼得每次都礼貌的拒绝了，但是他对这位标准美人很有好感，她跟彼得的妻子是两种类型的人。彼得太太瘦弱矮小，面色萎黄，说话有气无力，让彼得觉得自己说话的气流都会把她吹跑，她生病以后身体更缩小了一半，陷进软绵绵的床垫里像个小孩子，让人很难发现她。

彼得非常讨厌的是加林家的男孩子，一个红头发，脸上长满雀斑的胖男孩，这男孩也莫名其妙的憎恨彼得，他把彼得当作时刻入侵视线的敌人，只要没有人发现就冲着彼得扮鬼脸，他手里有一把玩具枪，会毫不吝啬的对着彼得扫射完枪里的所有子弹。有一次彼得刚走出门，胖男孩不知什么时候翻过篱笆跑到彼得家的花园里，又玩起了老把戏，冲着彼得一阵扫射，彼得没有像往常一样强作镇定的快步走开，他看见四下无人，突然拿起花园里的喷水枪，对准男孩的头拧开了水龙头……这个男孩对彼得恨之入骨，会不会是他干的？杀死一条狗放在他家门口？一想到“杀死”这个词让彼得浑身一颤：“我不能背负这个莫须有的罪名。”

三

早晨的小区里人还不多，只要稍微蹲下点身子，在小区繁多的篱笆和花丛的掩护下，他可以把罪证消灭掉。彼得费力的把死狗拖起来，一直拖过破烂的篱笆，把尸体推到加林的花园里。

彼得觉得手脚有些发软，但是终于处理掉了一件麻烦事，让彼得松了一口气。他始终认为应该罪罚一致，不能接受自己没有犯过的罪行的惩罚，但是自己犯下的罪行呢？彼得觉得，出于原始的正义，应该受到惩罚，这个惩罚的力度有时候甚至会超越法律的制裁。

不一会儿彼得听到加林太太凄厉的惨叫声，她一定发现了花园里的狗。彼得有点同情她，毕竟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即使她不漂亮，彼得也认为任何人都不能被痛苦折磨。接着传来加林先生的咆哮，诅咒那个杀死他爱犬的人，威胁一定要杀了那个混蛋。

彼得平静的想：这不关我的事，我没有杀死过它。

他一抬头，看见篱笆那边一个男孩邪恶的笑脸一闪而过。

彼得冷冷的看着对面。

四

第二天早上，还是那条死狗，还是那个姿势躺在花园的玫瑰花旁边。彼得觉得脑袋在嗡嗡作响。

对于死亡他并不陌生，小时候他看见路边有一只濒死的老鼠，细细的四肢费力的尽量往前伸，希望能够爬到洞里去，但是显然不能实现了。彼得觉得自己能体会到这只老鼠的痛苦，他找来一块砖头，举起来对着老鼠的头拍下去，一下，两下……一位女士尖叫起来，“天啊，你都干了什么？怎么能这么残忍！”

残忍？这怎么能叫做残忍呢？彼得觉得自己是在帮助这只老鼠解脱痛苦，即使是老鼠这种丑陋肮脏的小动物也不应该遭受痛苦的折磨，他是出于怜悯才杀死了它。怜悯让人杀生，这听起来很矛盾，但是事实不就是这样的吗，怜悯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美德吗？

彼得决定要对这个诬陷做坚决的抵抗。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一次把狗的尸体拖过了篱笆界线。

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已经半夜了，彼得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坐着沙发上踹口气，家里已经没有了妻子的气息。以前，尽管妻子柔弱的性格让她从来不敢大声说话，生病以来更是很少发出声响，但是，一个人的生命存在是不容忽视的。

现在，这条死狗一遍又一遍的躺在花园里，彼得绝不能接受关于这项谋杀的指控。彼得认为：我并非无辜，我确实杀过人，但是犯下了一项罪行就只能接受这项罪行的惩罚，这就叫公正。彼得把杯里的最后一点酒倒进嘴里，“一定要罪罚一致”。

五

第二天一大早，彼得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吵醒，他睡眼惺忪的下楼，打开门，面前站了一名警察，警察旁边是社区委员会主席，彼得疲倦的问：什么事？

警察扶了扶帽沿：先生，我们接到报警，说很久没见到你的太太了，我想来看看怎么回事。

彼得：我妻子生病了，一直躺在床上不能出门。有什么问题吗？

警察：我能上楼看看她吗？

彼得：恐怕不能，不过改天，等她病情好一点我会打电话邀请你。

年轻警察愣愣的，再也找不到话说。

委员会主席把头尽量往门里面伸：替我问候彼得太太。彼得太太！你在家吗？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愚蠢的喊叫。

彼得说：谢谢你们。

他接着往后一退，准备把门关上，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旁边的房子，加林先生恶毒的眼光正透过落地玻璃恶狠狠的射过来，惊恐的加林太太的脸在他背后晃了晃。一定是他报警的，他很容易说服社区委员会的人来关心一户居民家中的病人。那个胖孩子躲在篱笆后面偷偷的往这边看，脸上浮着幸灾乐祸的笑容，他会动手杀死父亲的狗吗？仅仅是为了无聊的报复？不能小看了孩子的破坏力。出于报复的动机而杀死一条狗，这是不可饶恕的行为，同时愤怒的加林先生也正在实施他的复仇计划，比较起来，彼得觉得自己的动机要高尚得多。

六

一连几天，彼得都从窗帘背后看到房子周围有陌生人在转悠，他们是便衣警察吗？有一小伙子靠在一根路灯杆上已经大半天了，他一定对手里的报纸阅读得了如指掌，因为他已经重复翻到同一版面好几次了，这次还倒着拿着报纸。

彼得走出去，走到小伙子旁边，突然跟他说：“要火柴点根烟吗？我这里有。”

小伙子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说：哦，通常，我们是不允许这样的。

彼得笑了笑继续往前走了。

他发现小区里的太太们一看见他都露出惊慌的神色，有几位太太聚在一起大胆的从后面指着彼得说着悄悄话，彼得一转身，她们马上就散开了，装着若无其事的镇定。彼得根本懒得理她们，径直走出了小区。

他们大概都在猜测彼得的妻子上哪儿去了吧，还在不在那栋房子的楼上？彼得心里暗暗好笑，现在他的妻子静静的躺在花园里的玫瑰花下，再也没有痛苦了，是彼得亲自结束了她的痛苦，这使得彼得具有一种正义感。是的，世界上有很多种正义，勇敢的杀人以结束这个人的痛苦也是一种正义，这种正义因为更明显、更可度量，所以更伟大，彼得对此有足够的信心，但是，他还是会为此受到惩罚，这一点也不容置疑，彼得只是在等待着审判的时刻，现在他知道已经临近了。

彼得清楚的记得生病的妻子在床上痛苦的扭曲，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呻吟声，他花了一年的时间下了一个决定：要结束她的痛苦。当他把一杯牛奶递给妻子的时候，妻子敏感的意识到了某个关键时刻的来临，她颤抖着接过杯子，惊恐的眨着浑浊的眼睛，被恐惧压得踹不过气来。彼得当时犹豫了片刻，他不能肯定妻子是不是宁愿忍受痛苦也要活下去，他不能问她这个问题，如果他问妻子：你愿不愿意喝下毒牛奶结束自己的生命？不管她怎样看待这个提议，他们都无法再继续生活下去。于是他选择转过身，走出房间，带上门，到自己的书房里看书看到半夜，虽然他什么都没有看进去，但是这样做总比站在妻子面前征求她的意见容易的多。

如果是对自我的审判，那他就必须认真的花一生的时间去忏悔：源于人类的美德而杀死自己所爱的人。如果是法律的审判，彼得想，他会进监狱，或许会被判死刑，这样他就可以借助他人的手结束这一切了，这比杀死自己容易得多。

彼得走进公用电话亭，摘下话筒，拨了几个数字后开始说话：喂，警察局吗？我杀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