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的珍珠(一)

作者: 佑荑 | 来源:发表于2017-06-12 20:56 被阅读0次

    第一章 母亲 祖母

    一个晴好的清晨,万物刚刚睡醒,阳光也不炽烈。惺忪的眼睛,相当地惬意,朦胧的景物在它前面呈现出忽大忽小,忽明忽暗的变化。原野上响着布谷的歌声,和打鸣的公鸡一样无心地恪守时令,晨歌是它们最快乐的事情了,它们清亮的嗓音好像石缝间淌出的溪水,溅溅地涌向人们的睡梦。

    一个八岁的女孩蹲在田埂上,正和手里的牛筋草较劲儿,牛筋草匍匐在地面上,每条茎对这孩子来说都太韧了,可是她不慌不忙地,不打算认赌服输。待到一刻钟的功夫,草还不见松动,白净的脸开始红了,额头上汗涔涔的,连自己原先编得有点散的头发也松了,手掌差一点就被割断了。

    她站起来望望四野,舒一口气,把那株难缠的草暂时抛开,也忘记了她原先的目的,是想试验这种草是否合兔子的口味。

    麦子在努力自由地成熟,稚气的绿色正被金黄色取代。薄薄的一层白雾浮漾在麦陇上,包蕴了整个原野的气息:平和的淡淡的甘甜和清香,好像要尝一尝才能完全了解。她把鼻子凑到了麦芒上,露滴像害羞的小鸟,一下子滚落进她寻找不到的地方去了。狗尾草的穗子里吸饱了水,露滴在它长长的叶片上滚动,像用镜子做的,颗颗里面有太阳光耀的影子。看见了粉红色的麦萍花,她想应该给妈妈带两支回去。毫不费力地挑了几朵后,沿着一排南北方向的白杨路走回家去。

    家里的木栅门不容易推得动,她试了好几次。那时候,奶奶喊她的声音从屋后的菜园里传来:“文竹哎——文竹哎——坏丫头片子,死到哪里去了?”

    她没有吭声,奶奶的眼神和耳朵都不好使,除非走到她跟前才成。她急急从水缸里舀水洗了把脸,用布褂子的前襟蹭干,再用湿手把头发捋平顺了,然后才跳到后院。

    奶奶背对着她,头顶着一条蓝白纹格子的薄手帕,正拔起一根细长细长的白葱,另一只手里攥了一把尖椒。家里的大狗懒懒地转过脸来,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好像在附和着奶奶说:“死丫头片子,你可回来啦!”那条她从不敢走近的大狗,大概也不当她是主人。

    “婆——”她低低地喊了一声。奶奶没有回应,很可能是生气了。“婆——我回来啦!”这次用尽了全身力气喊,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啊,你喊叫什么?谁教你的?不礼貌!”奶奶的目光更凶,好像从那瘦削的佝偻的身体里就要飞出一个黑暗的怪物似的。

    文竹站在那里,呆呆的,没有愤怒和对从奶奶身体里飞出的黑暗怪物的恐惧,只有总是遭误会的困惑与悲伤。“婆,我没有不尊敬您呀?”她在心里说。她在村里的小学读一年多的书了,心里用“您”称呼长辈们着。可是凭着在这个家里长了八年所累积的思维造成的直觉,她知道,这些心里的话若说出口,会令她和别人都很难堪。

    “婆,我给你烧锅去。”文竹说。

    “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儿用都没有!我这命苦,围着锅台转一辈子!”老人向来不依不饶的。

    孩子没有说什么,把刚才放在水缸盖上的粉色花插进一个水瓶里,灌水的时候洒出来不少,也顾不得太多,就去放在妈妈的桌案上。她的妈妈几年前就发疯了。那几枝花揉皱了一点儿,瑟瑟地在水里发抖。

    她把去年晒得发干的苞米轴儿一个一个扔进火里,奶奶这么久没有看火,已经快灭了,她不断地吹气,浓烟扑进了眼睛。她早就忍不住泪了,不用烟熏,就已开始流了,只是始终哽咽着,尽力不做声,最后还是失去控制地大大抽泣了一下。心里的悲苦忽然决堤了。她很希望以前挨骂的都是自己,或者自己是个男孩子,这样,母亲就不会被笑话病了。可是看见奶奶每天那么辛苦地为她们做饭,又觉得自己的歉疚。奶奶的儿子有许多,除了她的爸爸,全都离开她远远的。这个问题在八岁的孩子心里没有解答,最感到痛的时候只有怪自己,虽然也说不清该怪自己什么。

    火旺了。热气冲出锅盖的缝隙,顶撞着,咆哮着,发出“呜呜”和“吱吱”的叫声。奶奶在案板上切菜。

    太安静了,想了一阵,她问了奶奶一个问题:“婆,爸爸什么时候能回来看我们?”

    “谁知道!”奶奶忽然对她命令道:“起来,你把火都烧灭了!”

    她离开了火,不过也不能走了。每一顿饭若不能做点什么或忍受一些责骂,是不能安心地吃下去的。也许因此,爸爸才过很久才回来一次吧。

    要是爸爸回来,就会把她架在肩膀上,跑到高台上,看见屋顶的茅瓦和风筝,被时间剥蚀的光鲜;与那些平时都要仰视的人碰面,看见他们的秃顶和头巾;走到很远的河沿,把她放下来,抓一尾鱼让她坐在自己的肩上拎着回家。真是自由自在。不过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爸爸说,家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很相信爸爸的话。虽然他笑得不多,可是讲的故事比老师还要新奇,算数也非常清楚。爸爸因为出不起学费最后不得不辍学,他不想让文竹也没有受教育的机会。爸爸的头发里总是混进沙子和泥土,手上结着厚厚的茧子。每次回来一成不变的礼物都有一大包书,一大包糖,和一堆彩色毛线。书给文竹,糖给奶奶,毛线给妈妈。妈妈就开始织衣裳,越织越快,她算好的许多奇怪又漂亮的图案让人惊讶,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一直为她骄傲呢,于是大笑起来。爸爸拉着妈妈说话,一家人围在一起都笑着。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像得着雨水的庄稼舒展开了。奶奶也难得的好脾气。

    上一次爸爸走前,还把她抱在膝盖上说:“我的好乖乖,你可是咱夏家的顶梁柱呢!谁说什么爸都疼你!你跟妈妈和你婆在家要好好的啊!”

    她当时问:“顶梁柱是什么呀?”

    “就是撑起这个家的,爱这个家的,很骄傲。”

    “爱?很骄傲?”

    “嗯”

    嗯,怎样才能和奶奶好好的呢?她抬起头望着奶奶,没曾想奶奶也看她好一阵了。老人的眼好像有点肿。“婆,你的眼睛怎么啦?”

    “好着呢。你以后出去玩要跟我说,记着了?”

    “记下了。”

    “以后婆给你梳头发,你自己还梳不了。”老人举起手,似乎要摩挲她的头发。这个动作太亲昵了,她们都觉得很不好意思。文竹的心能感到奶奶的好,也习惯了忍受她平素的生硬,尽量把自己心里想的能说清楚。

    孩子想了一想,说:“我自己学着学着就会了。”她觉得奶奶梳头发时要用唾液抿光头发会让她的同学笑话的。

    唉——咿——,老人叹了口气。

    “你喝不喝藕粉,给你烫?”奶奶忽然说。她的藕粉是每次切完洋芋在清水里漂积攒下的淀粉。文竹两年前想喝却受了责骂,说因为怕她不消化会病,得等到长大才行。

    “喝。”孩子的眼睛亮了。

    “好”

    滚烫的热水淋进碗底,奶奶不断地搅拌,眼看它越来越稠,越来越透明,几丝洋芋在飞转的漩涡边绕圈儿。这个戏法居然是不苟言笑的奶奶变出来的。最后,奶奶将变成了红褐色的浆液倒进孩子平时用的浅蓝色的小碗里,满满地盛来,还冒着热气,嘱咐说:“先别动,小心烫!”剩下的说凉一些了留给她的妈妈。

    待喝的时候,文竹将碗捧到奶奶嘴边,说:“婆,您尝一口。”

    “不尝了,你婆老了,喝过了。”

    “尝一点儿嘛!”她不忍心让奶奶一点都不喝。

    “好!”老人抿了一口,异常温和地说:“俺娃快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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