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曲终了,周围安静极了。只听见教室外别班孩子的笑语,一片黄绿色的梧桐叶懒懒地飘到她们所在的窗边,意犹未尽,这教室里面的孩子也意犹未尽似的,惆怅地等着一声回应。陆莘珊拊掌叹道:“好歌啊!好地方!”两个大人相视而笑。
褚母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说,“不早了,我该走了。”再对孩子们说:“周末有空了来玩啊!”然后拍了拍左右两边的儿女,好像说,你们要好好学习啊,就离开了。
第一节课开头的味道因为有甜甜的葡萄干和百转千回的歌声以及周末的对比,显得前所未有的寡淡。这个时候,陆莘珊以自己按部就班的专注和忠心鼓励他们,将神游象外的心温柔地领回来。她不逼迫也不强求,而是一遍遍地叩击着他们的心门,提醒他们留心和珍惜当下,哪怕它困难重重,毫无乐趣。陆莘珊用了更成熟的手法来帮助他们:对话,理解和自身的坚定。
然而,她没有使课堂的氛围因此变得愁闷与悲怆。她是轻松的,也是轻盈的。这也是夏文竹最敬重她的时候,她的侧影,好像书页上版画中的剪影,带了一种北国秋天的清明。她是一枚温和的年轻的叶子,质地不脆,颜色青青。
她把大人们熟稔得忽略了含义的字词,用些有趣的例子和比喻给孩子们讲出来,信手拈来,很是新鲜,而且与彼时彼境相和。
然后她督导他们的诵读,几组几组地扮演角色,用欣赏与期许的眼睛望着他们,每个人都能得到一句恰如其分的鼓励和称赞。她也站在那些沉默的学生身旁,知道他们也是敏锐的观察者,想象中的参与者。这一群孩子是用作文中的字句表达心的,有时候说起话来会让他们难堪。作文课时,她会朗读他们的句子,也鼓励他们站到台前诵读。
两位扮演小白兔和小鸟的同学即兴地发挥他们诙谐的才能时,她靠在文竹的桌边,手轻轻地搁在桌沿上。在孩子们的欢笑里,她静静地立着,好像还是那个当年的自己,无忧无虑,安静地,感动着,望着窗外的人群,或者玻璃橱窗中的小人儿,带着他们各自的心事,来来回回地遇见,错过。
文竹这么近地看见老师的手:它自然地曲拢着,食指微微地抬起,好像一种静思的迟疑,好像一个连贯动态的凝固,它凝固在无形无色的琥珀中,不随时光的流逝而老去。指尖上一丝未拭净的粉笔色,也似褪不去。不过比起孩子的手,它粗糙,干燥,有更多生活与书卷的感觉。
几组自告奋勇的对话练习后,她做了总结,对几组词语做了含义和感情色彩的辨析,也对他们思想上的偏差做了一番纠正,接着又鼓励了孩子们一番。最后把要背诵和默写的练习语段写在黑板上后,一节语文课结束了。
对老师行完礼后,孩子们各自活动,顿时人声鼎沸。夏文竹和褚汨珠都在抄作业要求的最后几个字,值日生搬好了擦黑板要站上去的凳子,对他们几个还在埋头的人扮鬼脸。
褚汨珠咯咯地笑了,问夏文竹:咱们班的同学都很有趣吧?
我就是个例外吧。文竹也未想到,心里的话竟然溜到嘴边说了出来。那么,就索性说下去吧。
怎么不是?比如你的……斗笠。褚汨珠把手指向文竹靠在玻璃窗边的草帽。文竹没有应答。可是她又继续问下去。
你经常戴它吗?
下雨的时候,或者,天热的时候。
内地雨水很多吧?昨天傍晚就遇到了,好吓人的雷声。
夏天雨水不仅多,还来得突然,在田野走的时候,乌云一会儿就上来了。下雨也不很冷,但是你要去外面,最好戴着帽子。
我猜帽子也不能太挡雨,还那么大的风,会把雨全吹到身上的。
那就把帽子扔了直接跑回家吧。第二天再来寻它,它一定在哪个草丛里等你好好的。
你扔的帽子都找回来了?
当然了,有的麦子会保管人的帽子,因为帽子是他们的亲戚。她一高兴,就编故事了。
看吧,我说你也很有趣呢。褚汨珠见她不吭声,又自顾自地说下去。
在那边干旱的时候,我们盼的是天山的雪水融化,所以越热越好。天山是一座大雪山。
呣。
听哥哥说你打过架?
嗯?好像一条眯上了眼睛的狗儿忽然叫一个不熟顺的人逆毛摩挲了一下,文竹睁开了眼睛。想了想她为自己辩护道:
那是他们故意惹我的。
我知道。原以为汨珠的话会让她再次羞愤,没想到这句“我知道”宽慰了她。但她又不回话了,于是褚汨珠接着说:
我还知道哥哥那天也帮你。
哦,谢谢。文竹回道。
那么,我们可以做朋友么?褚汨珠问。
当然。只是我恐怕说话不多。
那么,我保护你,你保护我,这是我们女孩之间的事,和男孩无干的——可以么?
保护?
嗯。她望着她的眼睛诚恳地答。可以么?
当然。
那么——拉勾吧,不变了。
不变了。
她又想起了陆莘珊写来的信,信里的内容和,送信的人,正是一直会把游戏玩输的他。天空多么的澄净,有无数的飞鸟将它当作家园。天空也对大地的呼唤回应着。
她感觉这一切的都像预先安排好的,在那片澄净的天空外面,有眼睛望着她,慈怜地,欢欣地,而且隐起自身。
第二堂算数课的铃声响了起来,与这田野的寂静特别相称,在这一刻,它是夏文竹心中布谷鸟的声音。
前排的阿梁忽然转过来,对夏文竹说:“你今天很能说啊!”他竟然一直偷听她们说话来着。她便将大练习册立起来,把脸藏在后面了。想一想,自己倒真聊开了,不知不觉竟讲到了上课。不过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因为同桌的问话自己恰好能答得没有顾忌罢了,她的脾气也蛮好呢。
这一堂讲到十位数的计算了。她怎么也弄不明白进位。她学什么都凭自己编故事,但这个故事怎么编,倒还未想好。那些不相干的东西,夹杂在数字中间,比如2的鸭子,7的镰刀,9的方糖……都明明可以发生一段故事,它们在她的脑海里,转圈,跳舞,大笑,躲藏……可是加起来,减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实在不懂。她敲着指甲盖,扫了眼同桌。褚汨珠算得挺快的,让她吃了一惊。
写完了答案,汨珠推给她一页草稿纸,上面写道,我学得比你们快了两课。然后便在纸上给她比划一个一个的例子。陆莘珊在上面讲的,她全未听着,不过看她纸上数字间藏来藏去的游戏,是很有趣的。在那些隐隐现现间,数字变化的规律给她找到了,把以前不会数的数和运算都联系了起来,好像跌跌撞撞地,忽然被人从迷宫中引出来了,虽然还是不了解,什么大,什么小。她以前可是不敢问老师那些细碎的问题的,尽管确定陆莘珊不至于没有耐心去听,只是因为,她对老师们,除了打招呼,几乎没有主动地说过什么。
她现在把家里的事抛到脑后了,只感到今天做这些练习忽然变得很快很快,快到她发现在纸上划着数字,跟在田野里狂奔还打着滚儿一模一样。她惊喜地张大了嘴巴。那时正好有一颗松动的上门齿,不偏不倚,稳稳当当的从牙龈上脱落了,蹦了几蹦,弹了几弹,滚进过道又晃了几晃才在那里结结实实地站稳了脚跟。因为没有故意地惹人发笑,于是那表情和那颗调皮的牙齿让谁见了都会觉得更滑稽。褚汨珠埋在文竹的胳膊里笑,陆莘珊的讲课也停住了。夏文竹把掉下的牙拾了起来。
“孩子们对掉牙齿都会稀奇的。”陆莘珊想,她虽然看下面的动作清清楚楚,不过为了讲课不中断,就只用教鞭对她们的方向敲了几下表示要遵守纪律的警告。文竹的唇上有些血,拚命地下咽。一听见老师的提醒,她还是立刻手放在背后,身体挺直了。汨珠学了她的样子。
做练习的时间,汨珠写了最后一次对话:我们下课了一起去埋你的牙齿好不好?她又想了几想,在那句上毫不犹豫地画了一个对勾。
一下课,两个人就跑到操场上那棵文竹常去的槐树下,头碰头蹲在地上,用一块三角尺刨挖着。树下石板里的积水叫太阳晒干了,土地还是比较松软的。
文竹一面挖一面问道:为什么要埋我的牙齿?它死了吗?
不是。你的牙是种子。你听过吗?上牙埋到泥土里,下牙扔到屋顶上,新牙长长长。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只问你相信吗?
我想相信来着。
不过也不能长得太长,会成老鼠模样的。
呀——那挖到这里总可以了吧。
嗯,咱们埋吧。
她们推着土,几个同学围住她们看,她们倒欢天喜地,对他们的猜测置若罔闻。
不过他们都不知道,陆莘珊走到她们的桌边,把那页夹在数学课本里的对话看了一遍,汉字和拼音杂糅,后面是两颗急切表达的心。一边看,一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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