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更近了,我看见父亲坐在院子里伸长了脖颈,朝我回来的方向望啊望。当车子缓缓停下,父亲忙不迭从凳子上起身,冲我招手。那头花白的银丝像秋天的芦苇,在风的吹拂下一飘一飘的。
父亲朝我走来,接过我手里的提包,我叫了一声爸,看得出来他很高兴。然后我俩一前一后进了家门,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那一刻,相聚的喜悦,瞬间把这间朴素的房子点缀得无比光华。
此时下午一点左右,不出我所料,父亲做了一桌子丰富的肉食在等我吃饭。不用猜也知道,他必定是今早天刚蒙蒙亮就去大集上采购了。我净手后落座,父亲拿出啤酒给自己斟满,问我喝不喝红酒?我摇了摇头说:“明天中秋节,我陪您喝,今天就算了。”父亲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他不怎么吃菜,也不急着喝酒。而是眉飞色舞地挨个介绍起了桌子上的菜品。它们分别出自谁家,味道如何,价格几许,每当他介绍完一道菜,都要竭力劝我尝一尝。每当我吃上一筷子,父亲那双带着问询的眼睛落在我眼里就仿佛在说:“好不好吃?”没等他开口我就说道:“味道确实不错!”父亲很激动,立马兴致勃勃地介绍起了下道菜。
桌子上的八道菜,他都挨个介绍完后,时间差不多过了半小时。我一个劲地吃,边吃边提醒他别光顾着说话,菜都凉了。父亲则摆摆手,好愉快地说没事,还说他就喜欢这样说说话。可能是常年独居,生活太寂寞所以才迫切需要一个听众。而我是很愿意听父亲讲话的,我回来的初衷就是要陪伴他,听他聊聊家常。
当然不是讲眼前这些,我根本就不在乎吃什么。我想听的是:他在控制自己的酒量,做到尽量少喝。他调整了原本不健康的饮食结构,做到荤素搭配。他有控制自己的烟瘾,做到尽量少抽。血糖,血压均正常,五脏六腑均健康。遗憾的是,我环顾四周,一打眼就看到了电视柜下面的空啤酒罐,楼道口摆放的几壶泡酒,还有大大小小未拆封的瓶装白酒。双开门大冰箱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肉食。
父亲不讲这些,因为他向来生活得随心所欲,从来不肯违背自己的意愿。他话里话外就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吃”。还真是把民以食为天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不过我早就习惯了,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他对肉食的偏爱近乎执念。这十年来,我曾不遗余力试图改变他的饮食习惯,发现一切皆是徒劳,他从来就没打算改变。所以,我缄默不语,不再劝他,也不说一句伤人的话。
午饭后,父亲照例去午休。我则屋里屋外打扫卫生。不知不觉过了两小时,父亲下楼说要跟他的一个老友出门散步,问我要不要同去?我由于卫生没做完,又不想半途而废,就说不去,然后继续埋头洗洗刷刷。等我忙完瘫在床上不想动弹时,迷迷糊糊睡着了。父亲在楼下喊我吃饭,一看又是跟中午同样的菜品,只不过多了一锅“老鸭鸡汤”。对,是老鸭鸡汤。用“老鸭汤”的料包炖了半只土鸡。
看来昨天的电话又白打了,我在电话里委婉地说,少做一点肉食,多吃蔬菜,每顿尽量吃新鲜的。结果,又是满满一桌子。由于这些菜品在中午时就被父亲隆重介绍过了,所以他这次只点名表扬他煲的“靓汤”。还讲了他煲这锅汤的经验来自于他十年前在北京打工时的一段经历。他把他在北京打工时在工作中如何发挥聪明才智,跟同事们相处时如何进退有度,讲得头头是道。我不打断他,静静地听着。心想这样也挺好,他的话题除了吃,总算有点别的什么了。哪怕他的回忆加了十级滤镜,甚至有吹牛的嫌疑,我也时不时点头,表示听得津津有味。不为什么,就因为他是我父亲——一个常年独居的寂寞老人。
父亲出生于五十年代初期,年轻的时候是个赤脚医生,是爷爷众多徒弟中的一个。七十年代到九十年,正是父亲风华正茂的时候,据说来找父亲看病的人很多,据说父亲擅长中医,西医也会一点,看个伤风感冒的。打我记事起,西药柜里就数安乃近和四环素最常见,包着糖衣的五颜六色的药片也有,只是名字没什么印象。据说父亲为人小气,心胸狭隘。那时候十里八乡的人都尊称他一声“王医生”。他也很享受这样的待遇,走哪里都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如果哪天有人没有称呼他王医生,而是直呼其名时,他是大为光火的,觉得受到了侮辱。
可是九十年代末期,西医的发展开始日新月异的时候,父亲那点少得可怜的西医理论就更是力不从心了。你知道注射青霉素要做皮试吗?你知道四环素不能长期吃吗?你知道感冒后还有一种快速有效的方法叫“打点滴”吗?疗效比打针还快。也许每个赤脚医生都会打针,但不是每个赤脚医生都能输液。千禧年之后,我们村成立了“合作医疗站”。站长由一位年青的后生担当——我爷爷的徒孙。那段时间我的父亲意志消沉,还好家里原本就有一间杂货店。他就整日守在店里不出门。除开春秋两季的抢种和抢收他必须要出力,其余季节的农活他鲜少染指,基本上都是母亲在操持。
父亲很懒,他经常在农忙时犯胃痛,反正就是每次母亲让他干活,他就用手抚着胃,“哎哟,哎哟。”母亲便默默走开,不再言语。晚饭时间到了,奶奶烧好了饭,父亲则一边喝酒一边大口吃菜,冷热不忌,养得白白胖胖。后来我母亲在五十岁那年因病去世,那年的我十三岁,妹妹十岁。奶奶年事已高,母亲走了以后家里的重担就全落在父亲身上,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父亲的苦日子才真正开始。那几年,杂货店也没了生意,父亲彻底沦为农民。田间地头的农活,总也忙不完,原本乌黑的头发,也渐渐染了霜花。
后来,我出去打工,几年后妹妹也出去了。奶奶去世后,父亲就一个人生活。再后来我们相继成家,父亲不愿意跟着我们生活,说是不惯。每次回家,父亲总有很多的话说,开场白永远是“吃”,接下来就是讲他当医生的经历是如何的辉煌,边讲边喝酒。
而我从中听出了“意难平”这三个字。失去当医生的资格,是他平生的第一大意难平。没能有个儿子,是他平生的第二大意难平。所以他喜欢抽烟喜欢喝酒,烟和酒就是他的知音。大概在那种欲仙未仙,欲醉未醉的状态下,他是愉悦的吧?大概在那一刻,所有的意难平,都暂时消散了吧?
这就是我的父亲,他很不怎么样。但是因为他是我的父亲且无法去改变他固有的生活和思维模式,所以我选择包容。今生能成为父女,也是前世莫大的缘分,且行且珍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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