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葬玉 二月日迟 三月生烟
四月田鼠 五月桐华 六月化鴽
······ ”
我的家乡,我是说我十五岁以前的家乡,并不是注重死丧。如果有人死了,便通知几个亲友,在田里挖一个深坑,人用草席卷着丢入坑里。如果有人埋得浅了雨水把人身上的薄土冲掉,露出灰蒙蒙的额头,或者几根指头。有几次我从傍晚的田埂上走过,似乎看到几只手臂在夕阳下从泥土中伸出来。
因此也有人不愿意把死人埋在自家的田里,村外有一块废地,因为堆埋的死者太多了,脚一踩便会浮出黄水来,慢慢地就成了沼泽,我曾亲眼看到人们在那里沉尸,黄色的液体浸润了他的发须,漫上苍白的皮肤。最后泥土中“咕咚”“咕咚”冒出几个泡来,就算完毕。废地外面长满松柏,要穿过去非被戳伤不可。
我十五岁上山的时候失踪了,从此再也没有被找回来过。
当时我正走在山背上,看到山谷中若隐若现的群落。我从不知道山谷中还有人烟,我顺着山势一路向下,尽我可能想弄清楚那里有什么。我松开最后一根湿滑的藤蔓跳下来,看到一个半塌的祠堂。砖瓦散落一地,枯叶落满了梁椽,祠堂背后是一方方齐整的坟墓,看上去像是一片田野,道路像田塍一样纵横贯通。
我当时并不认识坟墓,对我而言,它们只是无数的石碑,无数走不进去的房间和无数隆起的土丘。我慢慢走过这座宏伟的坟墓群,心中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和衣躺在陵墓里,抬头看着旋转的星空,丝毫没有意识到我躺在一片堆满尸体的坟岗上。
这是一片很大的土地,走着走着我才发现自己迷路了。但我似乎从未为此烦恼过,坟头会长出许许多多的蘑菇,某些地方会有一眼泉水,泉水是淡红色,尝起来略带咸味。我把头浸泡在水中,仿佛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哀号。我是吃这些死人坟头长出的蘑菇维生的。
墓碑上常常写着死者的名字和职业,有些时候还有墓志铭和生平。我在这里看到了许多与我家乡不同的职业,有“听风人”“鸟语者”“编织河流的人”“吹口哨的人”······有一个的名字底下郑重其事地写着“疯子”。还有一个人的职业是“驯龙人”,他的生平并不详细。
“当其生时,万马齐喑,及其弱冠,帝命其执玉辔,持金鞭,服龙辂凤,以御,驰游方外,及其返,未旬而死。其死也,九龙哀鸣,梅雨遂不绝。”
还有一些无名的坟冢,有一位是诗人,他的碑上刻着几行诗。
“ 七月腐草 八月风驰 九月为萤
十月君殁 葭月穿圹 腊月松枝”
另一块光秃秃的石碑上,只刻着“国王”两个字,他埋在这些引车卖浆之流中间,毫不起眼,既没有姓名,也没有事迹,如埻端玺焕般淹没在流沙之中。
当很多年以后,我才想起来自己失踪这回事,当我抓着那些湿滑的藤蔓想爬回去的时候,才发现这里根本没有出路。
我又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了很多年,经历过很多说不清是真还是梦的事情。
在临近傍晚的时候,稀松的土壤里吐出紫色的霞气,大地变得软绵绵的,失掉了浑身的气力。那些覆满灰尘的墓碑,长满青苔的石板。在霞光中泛滥着一种血色。好像有无数的人从我身边走过,循着土地传来辚辚的车马声。这些人拥挤着我,推攘着我,远远地有人吆喝。
等霞光渐渐褪去,一切变得黑暗、凝重。我从未见过那样安详的天空,无星无月,也无风无云。碑底开始有荧荧的光亮,这些光芒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一般,互相接触、纠缠在一起,他们像星空那样闪烁,像潮水那样上升。我第一次见到大地眼中的银河,无数的星矢在我周围游走,静谧地哼唱。
我也见过雨是怎样形成的。大地开始移动,山脉内有殷殷的雷鸣。雷声过后,山谷间有哭声轻轻回荡,每一根草尖,每一片树叶上凝结着露珠,这些露珠在空气中缓缓上升。我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泪珠穿过我的发隙飞走。地上的雨越下越大,雨水落到天空中,会成一朵一朵墨绿色的云。
我从未在这里目睹一场谋杀,从未产生过对死亡神秘的向往,相反,我在这里感受到生命的流动和喜悦。
每一年,候鸟迁徙的时候,它们成群结队地从山谷的上空飞过,群鸟的羽翼遮住了天日。成千上万的飞鸟从空中俯冲而下,它们停留在自己的墓碑上,细心地啄去碑前的枯枝败叶,然后挑选身上最美的一根羽毛放到台阶上。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知道它们低徊着离开。
只有一次,只有一次我在这里看到别人。当我回到祠堂里时我看到一个陌生的孩子站在那里,他光着脚丫,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我心里有些害怕,当他向我走来时,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将他砸死了。
我用碎瓦砾给他搭了一座坟墓,用一块木板当做了墓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在木板上写了“盗贼”两个字。
做完这些,我到泉水那里洗脸。
我第一次从泉水里闻到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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