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龙
1 何谓第一哲学和形而上学?
我在《谈哲学和哲学的未来》一文中已经谈到,第一哲学是研究时间之外的自在之物的哲学,它包括形而上学和第一因哲学(神学)。那篇文章主要是从死亡和自由这个哲学核心问题展开的。而死亡是横亘在时间之河上的幽灵。因此,谈论第一哲学就无法脱离开[时间]来谈。这里,我继续从时间的本质上来更加深入探讨第一哲学和形而上学。
那最高的本质,最高的第一因到底是什么呢?这是人类一直在追问的问题。对于那些我们的思维无法到达的领域,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只需要把它定义出来就可以了:这个定义名叫[神]。祂是最高的,也是唯一的。是一切的本质、本源和开始。
当我们追问到存在的终极条件─[时间]的时候,就必然要询问时间从何而来?这个答案同样指向[神]。
这样,[神]就是无需证明的,不证自明的。[神]是其所是。宇宙中的一切,包括时间,都是来自[神],也只能来自[神]。[神]就成为一个公理,是其它一切存在和定理、规律展开的前提。没有[神],其他的一切也都不复存在。但注意,我其实是不太愿意把它称为公理化的哲学方法。公理是来源于科学系统的,我这里使用[公理]一词,只是为了方便让那些熟悉现代科学系统的人更容易理解。我其实更愿意说,形而上学的真理是被直接看到的。
当然,这里[神]是一个泛称,是形而上学上的一个特定名词,它也可以有其他名称,如时间之外的[自在之物],[造物主]。不是那个偶像和人格的所谓”神“、上帝”。这点是人们要注意的。
一般人总是去寻找一些东西的证明和结论,但是并没有意识到,真正首先要寻找的,其实是假设,是前提。因为所有的存在的本质,所有的需要证明的东西,都需要一个最高的前提。而对于这最高的前提,对于这个最高的本质的本质,它本身是不需证明的,只需承认下来就是。否则,必然就会陷入无限的寻找下去的怪圈。这里最关键的当然仍然是[时间之外]这个提法。只要我们设想在[时间之内]的一个终极,例如物理学上的宇宙之源即奇点,我们就永远可以提这样的问题:那在它之前是什么?奇点之前是什么?但是当我们把[神]定义为时间之外的时候,就没办法再提“神之前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了,这个定义本身阻断了这类追问:对于处于时间之外的东西,你是不可以去追问时间之前的。这样就一劳永逸的解决了这个形而上学的根本问题。
一切哲学都是关于提问。哲学的最后,实际上就是无法再提问了。而时间之外,已经是最高的提问了。
[神]同时也是一个特称,特指那个唯一的最高的存在。在第一因哲学也即神学的意义上,可以把衪理解为基督教神学的[上帝],或佛教的[卢舍那佛](万佛之源,亦即毗卢遮那佛,亦名大日如来),或吠陀经典中的[梵],或道家的自然神学意义上的[道]。在哲学形而上学、宗教神学、自然神学的意义上,它们可以是相通的,都在指称那个最高的存在,只不过叫法不同罢了。但注意,它跟偶像的崇拜是两回事,跟寺庙里供奉的佛像以及其他宗教供奉的东西,完全是两回事。
那尼采宣称[上帝已死]是怎么回事?其实尼采宣称的上帝已死,也是指向一种宗教上的偶像崇拜,或者以上帝之名行不义之事的势力和压制思想的权威。这些崇拜、观念和权威,当然应该死去,因为它们并非[神]或上帝本身。但尼采没有走得更远,没有穿到时间之外。否则,他就会重新回到形而上学最高之本质─[神],回到神性那里。
如果是一些信徒虔诚的信仰神或上帝呢?这就涉及到所谓[信仰真理]和理性真理的差别了。
2 关于信仰真理和理性真理、悟性真理
下面我们来谈论一下信仰真理和理性真理、悟性真理的差别。
其实,经院哲学家和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在《驳异大全》和《神学大全》两部重要著作中已经初步谈论过信仰真理和理性真理之间的区别了。
托马斯·阿奎那指出,关于上帝三位一体、基督复活、神迹、神恩和救赎之类,属于信仰真理。因为这些已经超出了人类理性所能理解的范围,人类只能通过信仰接受下来。但另一类,是人的理性能够企及的真理,例如上帝存在这样的真理,这是理性真理。
注意,在西方很多伟大的哲学家和神学家那里,例如后来的笛卡尔、帕斯卡、莱布尼兹,都是把[上帝存在]作为理性真理的。这点非常重要。尽管他们也都是杰出的自然哲学家、数学家、科学家,但他们都毫不怀疑造物主存在是一切理性存在的前提。莱布尼茨甚至走得更远,在他著名的《神正论》一书中,论述了理性真理和信仰真理的一致性。
而托马斯·阿奎那的《神学大全》,仍然可归为科学和哲学著作。正如他自己指出来的,神学,也就是神圣学问,是一门科学。他说,“神圣学问,与其说是实践的,毋宁说是思辨的,因为它更多的相关于上帝的学问,而非人的行为,尽管它实际上也出于人的行为,但却只是为了使人类获得关于上帝的完满的知识的缘故。” 了解这个区别是相当重要的,因为康德所谓的关于上帝和宗教的实践理性,不过是从人的行为出发的。但托马斯·阿奎拉明显的指出了神学和学问首先是关于上帝本身的,然后才是关于人和上帝的关系的,最后才是关于人和人的行为本身的。
令我感到惊叹的是,中国最早在唐代道殿法师著作中已有[真理]一词: “令修道人心住真理。世人长迷处处贪著。名之为求。 智者悟真理将俗反。”
也就是说,对佛学和佛教而言,也是追求真理的。这个真理是一种信仰真理,同时也是一种悟性真理。
什么是悟性真理?所谓悟性真理,就是指通过悟性(而非理性)而通达的最高真理。它实际上也指向那终级的时间之外的存在。信仰真理,理性真理,悟性真理,指向的最高的存在其实是一致的,但方式和效果有所不同。信仰真理是通过心的[信]而入,理性真理是通过理性思维认识(但不能真正证入),而悟性真理则是通过心的悟性认识和证入真理本身。通达悟性真理是可以真正见证神性的。证入和见证跟普通的思维上的认识是完全不同的。
3 时间之外的[永恒](第一层)和时间之内的[恒存](第二层)的划分
现在,我仍然从时间入手,将[存在]划分为时间之外的[永恒]、时间之内的[恒存]、时间之内的[现象]三个层次。时间之内的[恒存]这个术语已经在叔本华的《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中出现过。
所谓时间之外的[永恒],指的是[不生不灭]的存在的最高本质。神、[上帝]、圣灵、神性、佛性处于这一层。这是最高的第一层。时间之外、永恒、不生不灭是其最重要的第一存在特征。无形、无限是其第二存在特征,至于圆满、完满,是其价值(道德)特征。
所谓时间之内的[恒存],指的是[永生不灭]的存在。这个时候,[时间]已经出现了,但这个恒存的[存在]却不会消失和消灭,它是不朽和不灭的。灵魂、灵性、灵、佛学中的第八识阿赖耶识(自性),属于这一层。这是第二层。灵魂和自性都是不朽不灭的,它们有一个时间的开端,但没有时间的终止。时间之内的恒存、永生不灭,是其第一存在特征,无形、有限是其第二存在特征。而至善,是其道德特征。
有了这两个划分,我们就能清楚的看到,叔本华所谓的[意志],实际上是处于第二层的。而柏拉图的绝对理念、至善,其实也是第二层。老子的[道]则比较特殊,当他说“道可道,非常道”时,这个[道]属于第一层。当他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时,这个道属于第二层,因为还有更高的[自然],这里自然的意思不是nature,而是[是其所是](being)。而[是其所是],就是最高的存在所拥有的本质,也就是上帝所拥有的本质,这是相通的。
最末的一层也就是第三层,就是时间之内的有生有灭的现象了。一切现象都在变化和变动不居之中。人的身体、自然界的物质都属于这一层。这也就是康德所说的[现象],以及叔本华所说的[表象]了。我们所能感知的世界也就属于这一层。整个物质世界和人类社会也是在第三层。时间内的有生有灭、变动不居是其第一存在特征,可监测的无形(如磁场)或有形、有限,是其第二存在特征。
托马斯·阿奎那说,对于最高的上帝的本质,我们只能讨论其所不是,而其所是其实是没办法真正讨论的,这是在一切思维之外的。这和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的说法是类似的。也就是说当人类真正要探讨存在的最高的本质时,实际上是要下探一层去讨论的。也就是从第二层的自在之物的恒存及第三层现象上去讨论。(即使是第三层上去讨论,也并不是普通的物质现象,更重要的是灵魂和身体的关系这个更根本的现象)。
在《谈哲学和哲学的未来》一文中,我已经谈论过第一和第二梯队的老子、苏格拉底、叔本华、尼采、海德格尔和萨特的形而上学哲学,下面我再来重点说一下同样位于第一和第二梯队的柏拉图、托马斯·阿奎那、笛卡尔、帕斯卡、莱布尼茨和中国的庄子、王阳明这些伟大的哲学家的关于形而上学上的一些深刻的探讨。
4 柏拉图的洞穴隐喻和绝对理念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的洞穴隐喻,也许是他最高的形而上学哲学阐述。这个洞穴隐喻表面的意思非常明显:在洞穴中的人看到的影子都不是真相。他只有走到洞外,才可能看清真相,看到光明。
但洞穴究竟指的是什么?其实每个人都在洞穴的枷锁之中。因为这个洞穴并不是别的,就是我们这个现实世界。整个自然界和整个人类社会就是这个洞穴的隐喻所指,一切在时间之内的事物都在洞穴之中,都不过是洞穴中所看到的影子。整个现实世界不过都是虚幻的,因为时间就是虚幻的。一个人只有超出时间之外,才能看清真相。超出时间之外,不就是我反复谈论的见证神性、进入空性吗?
因此,柏拉图明显的反映了他的形而上学哲学观点:一个洞穴之内的现实的却又是虚幻的世界;另一个是洞穴之外的真理的真相的世界,那里才是真正至善之所。
所以从柏拉图的洞穴隐喻,几乎可以断定,柏拉图和苏格拉底几乎都已经接近觉醒了[1]。但这个境界却不是普通语言所能谈论的,所以他们也只能用隐喻来谈论。而对人类,即使这样也很难明白,所以他们只能谈论正义和人间的一些事物。所以一般人会认为《理想国》只是一部政治学和教育学著作。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认为老子也是觉醒的,他的[道可道,非常道]就宣示了这一点;但同样,为了谈论人类能够明白的一些东西,老子也只是进入到第二层境界去谈。
柏拉图晚年在他另一部重要著作《帝迈欧篇》中系统阐述了他的[绝对理念]思想。理念(也称形式)是一切事物的共性和共相,是一切事物的本质。只有它是恒常不变的。而万事万物却永远在变化和衰败中。一切事物不过是对理念的模仿。例如,一切具体事物产生的美,实际上就是因为对美的理念的模仿。
从这里就可以看到,柏拉图的理念学说可以用来阐述现实世界的本质,也可以用来阐述艺术的本质。而后来的叔本华,在他的《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和《附录和补遗》中,也确实把柏拉图的理念作为其表象世界的共相,并把它当作艺术之本质。
但注意,我这里把柏拉图的洞穴隐喻当成是时间之外的,第一层次的;而把他的绝对理念,当成是时间之内的恒存的一种,是第二层次的。
5 托马斯·阿奎那的理智实体论
经院哲学家托马斯·阿奎那用了亚里士多德的[实体]一词来讨论存在的本质。亚里士多德将实体定义为形式和质料。形式当然是无形的东西,质料是一种有形的东西。亚里士多德认为形式更为本质。
托马斯·阿奎纳进一步采用了这个概念,他把形式定义为理智,把质料定义为形体。他指出有三种含有理智的存在实体,分别是上帝,天使和人类。上帝只有形式,没有质料。上帝是纯粹的形式,是最完满的理智的实体。天使也只有形式,没有质料,但它不是最完美的理智实体,却又是最接近的。而人类是既有形式又有质料,这个理智的形式就是灵魂,质料就是身体。而人类在理智上就是最欠缺的、最不完满的。人类只有通过不断的思维认识上帝、信仰上帝而接近上帝。
理解了托马斯阿奎纳的这个定义,就可以很清楚的回答一些凡夫的提问:为什么我们在现实世界看不到上帝?
因为上帝只有形式,没有质料,所以人类当然看不到。最高的本质当然是没有形体的。而一切有形的东西却是来自于祂。
不过在《圣经》中,记载了上帝向挪亚、亚伯拉罕、摩西这些先知显现。但那不过是祂的化身而已。圣经中也记载了天使会来到人们家中,那也不过是天使的化身而已。总之,理智的实体,无论是上帝还是天使,都是只有形式,没有形体的。当他们需要向人类展示的时候,只是通过化身而出现。这点,和觉者通过化身存在于世,其实本质上是一样的。
6 笛卡尔的上帝存在反证法及灵魂和身体二元论
笛卡尔是近代西方理性主义的奠基人。而普通人大概并不知道,笛卡尔的理性首先要认识和证明的并非别的,而是上帝的存在本身。
是的,笛卡尔在《第一哲学沉思集》里面,证明的就是上帝的存在和灵魂的不朽。他用的其实是反证法,也是现在科学中经常采用的方法。在《谈谈方法》中,对他的这一科学方法做了诸多阐述。
笛卡尔对上帝的证明当然是非常巧妙的,很有说服力的。笛卡尔的证明是从质疑开始的。可以认为笛卡尔是开启科学质疑的先锋。他质疑他所能质疑的一切,包括我们的理智,感觉,思维,所有这一切都是靠不住的。直到那个无法质疑的东西,那个最高的存在─上帝。
笛卡尔的证明让一个人感到:如果他要质疑上帝的存在,他首先会遇到一个重大的困难:他所确认的一切东西都面临着被推翻和瓦解的风险。尽管我在前面已经谈到,上帝的存在是不证自明的,但我仍然极力推荐人们去看看笛卡尔的这本《第一哲学沉思集》。我并不是说服一个人去相信上帝的存在,而是让他去学会一种哲学的思维方法,尤其是当他从来没有思考过时间的本质和上帝存在这类的问题的时候。
事实上,当我自己第一次看完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集》后,我也开始用一种方法尝试证明上帝的存在。这当然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举动,因为过去我是无神论者和唯物论者。但是,当我终于完成证明之后,我向我的朋友讲述了我的证明,他们其实也是无神论者和唯物论者,但他们对我的证明举不出任何漏洞,只好惊讶的予以承认。只是,因某种原因,我不合适公开这个证明了。
现在我们来看看灵魂这个话题。灵魂其实一直是西方哲学一个重大的课题。早期,笛卡尔认为灵魂是可以脱离身体而存在的,当两者结合在一起的时候,灵魂是起主导作用的。这就是他的灵魂与身体二元论。不过,在晚期,也许越来越感到灵魂总是受到来自身体的影响,在《论灵魂的激情》一书中,他设想人的大脑中有一个情绪中枢或腺体,灵魂正是通过这个情绪中枢,将指令发给身体,然后又是通过它受到来自身体的影响和信号。这当然和现代认知神经心理学的结论非常相类似。所以我们也可以认为,笛卡尔实际上开创了近代的认知心理学。
关于灵魂不朽不灭,我后续谈到[全子]这个概念时,会给出我的形而上学上的证明。
7 帕斯卡的芦苇论和对无限的思考
帕斯卡是近代伟大的思想家,人们估计不会忘记他对气体力学和流体力学的贡献。现在气压的单位帕斯卡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正是他对气压的研究,推翻了过去中世纪一直认为的[真理害怕真空]。后来帕斯卡对形而上学和神学的思考,却是非常深刻的,这个都留在他的一部著名的著作《思想录》中,这是人类真正的一座思想宝库,它大大的启发了后世诸多哲学家和科学家,其中包括莱布尼茨。
想必人们都会熟悉帕斯卡的那句名言:人是会思想的芦苇,却是脆弱的芦苇。
帕斯卡断言,一个人的伟大正是在于他的思想。人类的伟大也正是来源于人类的思想。
但无论如何,人类却是脆弱的。这种脆弱性,不仅表现在身体和命运的无常。更重要的是,人类[有限]的知识和思想,比起那浩瀚无垠的[无限]的未知来讲,实在是太微乎其微了。
正是帕斯卡开启了人类对无限的思考。而这又极大的启发了莱布尼兹对无限和极限的思考,从而最后导致莱布尼茨发明了数学上重要的微积分。事实上,他几乎和同时代的牛顿同时发明的微积分,但数学界承认,莱布尼茨的微积分更合理,符号也更易于使用。
我们还是回到帕斯卡。帕斯卡对人类的脆弱性和无限性的终极思考,让他不得不承认那个终极的存在─上帝。
谈到这里,我们就可以回想笛卡尔从质疑一切中得出上帝的证明。这和帕斯卡的思考其实是异曲同工的。我们其实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去做类似的思考:我们现实世界中的一切,到底什么是靠得住的和永恒的、无限的呢?
8 莱布尼茨的单子论、原罪和自由意志论及灵魂和身体的前定和谐论
同笛卡尔、帕斯卡一样,莱布尼茨也是一位全才式的哲学家和科学家。莱布尼茨对形而上学和自然神学有着深入的研究。在其《单子论》中,他正式提出了单子的形而上学理论。
莱布尼茨认为宇宙的最终和最本质的元素只有一种,无论是思想物或者广延物,皆由它组成,这种元素就叫[单子]。
单子作为精神原子时,为单纯的实体,没有部分没有广延,没有形态,所以不能分割。其本性就是永生不灭,恒久长存,只有上帝才能创造和毁灭它。这说的是什么呢?其实就是灵魂。
莱布尼茨继而认为,两个单子之间是互不相同的,宇宙间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单子,但又有普遍的共性。莱布尼茨其实更骇人的观点是,每个单子实际上都能表征整个宇宙。实际上这可以当成是一种宇宙全息论。在我的空性形而上学哲学和全子自然哲学中,我会再次发展这种理论。
莱布尼茨在《神正论》这本自然神学著作中,论证了理性真理和信仰真理的一致。其中更著名的是他的原罪(恶的起源)和自由意志论。
关于恶的起源和自由意志,一直是西方哲学和神学的中心问题。莱布尼茨创造性的把[恶]区分为三种:第一种[恶]是形而上学上的恶,即人类和万事万物的欠缺和不完善。这当然是相对于上帝的最完善来讲的。只有上帝是最完善最完满的。但显然,上帝创造世界时不可能造出另一个上帝来。当上帝要创造世界和人类的时候,这个被创造的世界和人类相对上帝本身来讲必然是欠缺的,不完满的,这便是真正的[原罪],是人的本性上的恶,也是人类堕落的真正形而上学的根源。
第二种[恶]而便是物理上的恶,也即随处可见的人类的苦难。上帝如果是仁慈的,何以创造出一个充满苦难的人类世界呢?这是困扰西方哲学家、文学家和神学家们的,也是他们不理解的,甚至连普通的信众也对此感到困惑。加谬在《鼠疫》中也表达了同样的困惑。人类因自身的堕落而遭遇上帝惩罚,是一种普遍的解释,但这种解释仍不完美。瘟疫和战争,不仅摧毁成年人,也摧残那些尚未成年甚至刚来到人世的儿童,而这些儿童,总该是无辜的吧?
莱布尼茨对这个问题的解答是,尽管人类世界充满了苦难,但上帝创造的世界是浩瀚无垠的,并非只有人类世界。地球和人类只是上帝创造的全体世界中非常微小的一部分,这微小一部分的不完美和不和谐,并不影响更高层次的宇宙和世界的整体的完美与和谐。实际上,如果没有这微小部分的不完美,也就没有整体的完美。这就与老子的[世人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非常类似了。
莱布尼斯的单子论包含宇宙全息论,即每一个单子,实际上拥有整体宇宙的完美与和谐。从时间序列上来讲,每个单子(灵魂)都是永生不灭的,身体的消亡并不会摧毁单子,恰恰使单子上升到更高的完美之中。
第三种恶实际上就是道德上的罪恶了。这是由人的自由意志带来的。人通过自由意志可以选择从恶,也可选择从善。人类要完成自身的救赎,就需要通过从善,通过信仰来达到。通过亲近神来完成人自身的救赎。
但人类确实一直会陷于灵魂和身体的交战之中。灵魂和身体到底是什么关系?菜布尼茨在《新系统及其说明》中,提供了与笛卡尔尔和其他的哲学家相当不同的解答,他认为灵魂和身体两者是前定和谐的,两者之间任何一个都不会根本影响到另一个。什么意思呢?他用了两个钟表(灵魂和身体)这套系统来解释。两个走得一致的钟表,最后不一致了,需要维修工(上帝)不断的进行校准。但上帝并不是人类的维修工,以祂的完满智慧,断不会创造出这样的不和谐的钟表,然后不断的麻烦自己去维修。上帝在创造人类的身体和灵魂时,是以前定和谐的方式创造的,也就是衪早就考虑到了两者之间的微妙的关系,两者在更高的意义上,实际上是互不干涉的,完美协调的。人类自己被其困惑,是因为人类自身被蒙蔽的原因。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大胆的设想。
10 庄子的逍遥游和齐物论
谈论了西方的主要的哲学家的形而上学,现在来看看中国的哲学家在形而上学上的看法。我们已经了解到了老子,现在来看看同样是道家的庄子。
读过庄子《逍遥游》的人,无不会为其广阔和高远的境界所折服。普通人只有展开他的想象力才能勉强感受庄子描述的境界。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庄子所描述的,实际上是一个人的存在的境界,即脱离一切束缚,物我两忘,神游太虚的境界。这就是我所谈论的第二层次意义上的时间内的恒存。为什么说是时间内的恒存?以下这句话是非常关键的: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这句话与《楞严经》中的[行阴区宇]是非常类似的。世界和生物、生命的一切运动,在时间长河中,不过是一个尘埃般的幻影。
“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普通人和达到逍遥游境界之人之间的境界差距,就如同虫鸟和大鹏之间的差距一般。这种境界是什么呢?就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所以我们看到庄子谈论最高的形而上学的存在的境界时,是用比拟和想象的方式来谈的,充满了文学的色彩。这当然是西方和东方思维和表达方式上很大的不同。但他们其实都是在描述和追问人的最高存在。
庄子在《齐物论》中则谈到了万物一体的观点,他也在思考和考察万物形而上学上的真正本质。他还同样通过比喻的方式,通过谈论声音来再次谈论人的精神境界。庄子把声音分为“人籁、地籁、天籁”三种不同的层次,人籁为丝竹之声(古代“流行乐”),也比喻为人道,人为之事;地籁为万物附合之声,比喻人与社会的相互作用,象征王道;天籁为万物自然而然发出的声音,象征天道。大道无形,用老子的话说:“听之不闻,视之不见”。
这样,无论是逍遥游还是齐物论,都体现出庄子的精神之自由,这与西方自由之精神是有很大不同的。前者是人的本质存在的境界,是形而上学的高度,而后者只是人的社会意义上的存在。
11 王阳明的心学与[心即理]
王阳明是中国明代伟大的一个哲学家。他的出现,将儒学提高到新儒学,从伦理学提高到真正的形而上学哲学的高度。这便是他的心学。
王阳明一生充满传奇,他并不仅是一个儒生,而且还是能够带兵打仗的统帅。据说他是被贬到贵州龙场后而悟道的。《传习录》记录了他和弟子的对话,是他心学的主要体现。
王阳明最著名的观点当然是心外无物和心即是理。最石破天惊的,则是人人皆可成圣的名言。知行合一和致良知也是他著名的思想。
还是先来看心外之物是怎么回事。据说一次王阳明与朋友同游南镇,友人指着岩中花树问道:“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回答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注意,这段表述是非常深刻的。你可以试着回答王阳明朋友的那个提问,你会发现那个问题是很难回答的。王阳明的回答则充满禅意,可以说他是悟到了上乘之道的。
[同归于寂],试问,何为寂?其实,这和佛家的[寂灭]是相通的。而寂灭就是涅槃。寂灭和涅槃,都在时间之外,都处于永恒之中。所以我们就能很明显的看到,王阳明的心学是处于形而上学第一层次的,是最高层次的。
那么,心即理又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当时间之外的[心]进入到时间之中的恒存的存在时,即体现为[理],实际上也就是进入到第二层次,即第二层次的道,这和柏拉图第二层次的[理念]及叔本华第二层次的[意志]是相通的。
所以我们看到,王阳明也是达到了第一和第二层次的,他和老子是在同一个等级的。老庄的道学、王阳明的心学以及佛家的禅宗,就成为中国道儒释最高的哲学,也是最高的第一哲学和形而上学哲学。
12 总结
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在永远变化之中,一切似乎都在走向不可避免的衰败、死亡和消逝。当然,这是令人悲观的。而伟大的哲学家们都在寻找那个永远不变的东西,那个永恒的最高的存在。所谓形而上学的本质,指的就是这种最终极的存在。
老子的[道]、庄子的[天籁]、王阳明的[心]和[理]、柏拉图的[绝对理念]、托马斯·阿奎纳的[理智实体]、莱布尼茨的[单子]、叔本华的[意志]、尼采的[强力意志],都在谈论这个形而上学的本质。我们前面已经谈论过它们在层次上的相同和不同点。其中老子、庄子、苏格拉底、柏拉图和王阳明是已经进入到了第一层(时间之外)的,这里所谓[进入],指的是他们本人已经悟入,可以认为已经进入到了悟性真理,当然他们也认识理性真理。而托马斯·阿奎那、笛卡尔、帕斯卡、莱布尼兹,进入的主要是信仰真理(第一层)和理性真理(第二层),这是西方哲学家们接近真理的主要方式。而卓绝的叔本华和尼采,则介于理性和悟性之间了。
对形而上学的本质的沉思,对时间之外的永恒和时间之内的恒存的探寻,对横亘在时间之河的死亡的考察,是体现一个哲学家深刻性的真正关键。我在后面一篇《空性生命哲学的形而上学沉思》中,会再深入而仔细的谈论一下我的第一哲学和形而上学思考。
2018/12/28,北京。
注:
[1] 由于柏拉图只在《理想国》的洞穴隐喻中谈到了第一层次(有些部分借苏格拉底之口),方式也比较隐晦,而在他的其他著作中再未涉及,因此我在《阅读神性》一书中关于五层神性境界的描述时,仍然把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分别当作[无]和[超有]这一层次,而不是空性层次。同样的,对于老子、王阳明和庄子,我也把他们放到[无]和[超有]的层次,因为他们同样没有过多的论述到空性。换言之,《阅读神性》是根据他们的著作或著述来判断,而不是根据他们本人所处的真实状态和境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