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

【无数个压力很大的瞬间我都想过要逃跑，我猜很多人也都这样想过，大多数人只是想想也就罢了，他们有些是不敢跑，有些是跑不掉，还有一些人是觉得跑也没用不如好好面对。可还有一些人，就这样收拾好行囊，不管不顾地出逃了。这件事难说好坏，结果不明，只是各人有不同的选择而已。】

大一下半学期一个平常的午后。刚刚不好不坏地度过一个很忙的阶段，我从漫长的酣睡中渐渐清醒过来。星期一，我坐在书桌前，静静地等两点的到来，再准备去上课。

提不起精神复习这个周末的统计学期中考试，脑袋里全是一些漫无边际的想法。来香港快一年了，粤语在勉强能听个大概的水平，说就显得很艰难，英语也不怎么出色。所在的大学在香港也算不上顶尖，我和中国各地千千万万个大学生一样对未来感到迷茫。我的竞争力在哪呢？日常都被迫在现实压力之下产生这样的理性思考。我要考虑香港十几万一年的学费可能给家庭带来的负担，要考虑研究生考去哪里更好，要考虑每一个成年人需要考虑的东西。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意识到我已经要学会接下现实给我的所有压力了。

桌上的手机突然“嗡嗡”振动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会是谁呢？如今已经很少和谁打电话联系了。

“喂，您好。”

“喂，是不是小Z啊？我是小C的妈妈，阿姨有点事想麻烦你哈。”对面的女人语气焦急，带一点哭腔，是我熟悉的乡音。

小C，我想起她白皙秀气的手腕上那只古朴可爱的银镯子，在午后的操场上反射出一点点耀眼的白光。我们一圈圈漫步在操场上，或是谈论新看的小说，偶尔就安静地走着不说话。

“嗯，阿姨，我是小Z。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到忙的？”

“哎呀，小Z啊，阿姨晓得高中小C就只和你耍得最好了，她最近晓不得怎么回事，突然跟我说不想上学了。现在她人又不在学校又不在屋里，我联系都联系不到她。她昨晚上发消息说想一个人静下子。把我给气得啊，辛辛苦苦这么久好不容易才考了大学，你说是不是。小Z啊，你去联系一下小C，帮阿姨劝下她哈。我现在真是拿她没得办法了，唉。”小C的妈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话，我大概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安抚了一下她焦急不安的情绪，我答应了会好好劝劝小C，然后挂掉了电话。

小C，竟然也会出逃吗？

记忆里的女孩子大多数时候是恬静的，和我在一起时俏皮和活泼会多一点。她很天真，很纯洁，我常常怕她被骗，有时候也气她没主见。她学习很努力，不像其他女生热衷于叽叽喳喳谈八卦和明星，她总是安静地坐着学习、做题，偶尔谈到喜欢的小说和人物时眼里会闪烁着灵动的光彩，像落入了繁星。

我发了信息给她，但她一直没有回复我。我很惊讶她竟然没有告诉我这些事，如同我惊讶她做出了这个决定。

她逃了啊，竟然这样勇敢吗？我脑袋里似乎有很多东西涌上来，但我没有任何头绪，一切都混乱不堪。

两点到了，我收拾好东西去上课。

这门课很轻松，主要是讲法律体系。像今天这节课我们就只需要坐下听听一些案子，看看视频记录的审理过程就好了。这是我的选修课，我很喜欢这样坐下来听案子。看看那些发生在别人身上或不幸或匪夷所思的事情。思考生命的意义或者其他什么平常没时间思考的问题。如果我感到感动或者悲伤，也可以和其他同学一起掉下眼泪。

有时我深受触动，便会问自己，我现在快乐吗？似乎没有不快乐。然而我也会时不时怀疑这是一种自我欺骗的假象。为了让自己感到更加心安理得地去走一条路。因为当我对自己发问，你是否真的喜欢你的专业，你是否真的打算从事这个领域的工作。这类似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我含糊其词，嗯......也许，可能，总之不算讨厌。我如今快十九岁，我不能根据这些回答判断我是否在做一件正确的事，也不想进行自我欺瞒。但我感到我的认知还并不成熟，我没有办法搞清楚，也不敢草率下定论。

有时候我很焦虑，当我看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的很大，不管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有些同学并不用和我一样担心学费的问题，他们只需要考虑去哪发展会更好，父母自会为他们准备好一切；有些人能力很强，英语说得像母语，在各种社交场合中如鱼得水，早早得到企业大佬的青睐。而我呢？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平庸，从家乡那个小城中走出来之后，优秀这个词已离我很远。

小C还是没有回复我的消息，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已经看见了，只是不想回。

她现在在哪呢？在想些什么呢？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已各自走向不同的地方，我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为了要找到她讲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跑一趟厕所或者去到操场，再不然在小树林找一圈，总能轻易找到她。如果她不愿意回复我的消息，我就没有办法联系到她。

可如果她回复我，我又要怎么劝她呢？

像她妈妈说的那样，让她为家人多想想吗？不，她总是在为家人着想，她也该为自己想想了。那么我是想说什么呢？我眯着眼看窗外透进来的阳光。

那是在高三的一个晴朗的大课间。所有的学生在操场上成列站好准备做操。我们站在后排，我脱下深蓝色的校服外套，展开这件过大的衣服盖在我和小C的头上，以抵御强烈的日光。小C藏在过长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扯着自己的衣服，握成一个小拳头，那只漂亮的银镯子露出来一点。她松松垮垮地站着，脸上的神情却很兴奋，大眼睛亮闪闪的。她告诉我，她以后要学图书管理专业。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我问她，“你以后要当一个图书管理员吗？”

她气鼓鼓地瞪了我一眼，闹到，“哼！图书管理要学图书分类、信息管理什么的，也不是很简单，而且很重要！”我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她又哼了一声。右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地板。过了好一会儿，她喃喃道，“当图书管理员也没什么不好啊......”是啊，挺好的啊。

我没有说话，但深以为然。

后来，小C没有读图书管理专业，也没有考上她有一段时间心心念念的中山大学，她高考发挥的不好，在省内读了一所医学院。

在填志愿时，她爸妈让她选了医学影像学专业。我问她，“你喜欢这个专业吗？”她说，“我爸妈说这个专业以后出来可以直接工作，而且很轻松。”

她不了解这个专业，也谈不上喜欢。我问她那是她想要的生活吗，她说，她想如果有一份轻松的工作可以在业余时间写写小说，她是可以接受的。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填好了志愿。我总觉得该说些什么，譬如你应该坚持你自己的想法选择喜欢的专业之类的话。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我自己尚且是这样，为了想要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而做出大家都能接受的选择，自己或许勉强了些，但也没关系，毕竟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避免争吵和各种麻烦啊。在无可奈何和心之所向中找到合适的平衡本就是大多数人的生活，我们既没有那么幸运可以不为生计发愁只用做想做的事情，也没有倒霉到生活中只剩下无可奈何。未来还有那么多可能性的存在，这已经很不错了。

晚间的时候小C的室友突然联系到我，问我有没有小C的消息。我说我没有得到小C的回复。她的室友告诉我，小C说她要去流浪，要饭也好，睡桥洞也好，总之她饿不死。她买了去河南安阳的火车票，那里有她的一个网上的好友，然后带了不到五百块就走了。

我想我理解她的心情，也佩服她的勇气。我点开我们的对话框，很久很久，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常常跟我们夸她女朋友。”

“她女朋友？”

“小C一直说你是她女朋友。”她的室友这样说道。

小C，在外面注意安全，随身带把水果刀，别被人骗了。钱不够找我。

最后，我只打出了这几句话，发送给她。

她还是没有回复。

一个晚上浑浑噩噩过得很快。

十一点的时候，小C的室友告诉我，小C的爸爸联系到她了。她说她不想回来上学了。

她说她想得很清楚，也考虑过后果。中国有那么多大学生，本科生找不到工作的一大把。她不相信本科毕业才是唯一出路。她说，比我优秀的那么多，他们都过得很开心很幸福吗？她说她要自己出去闯闯。

她爸爸妈妈妥协了，打算给她办一年休学。

我突然发现她变了，那个天真烂漫爱哭鼻子的小姑娘变了，她骨子里的不服输终于在这个年纪疯狂生长，我觉得她应该是长大了。

不一定是成熟的决定，但我很支持她，也很祝福她。她做了很多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这个很多人里，也包括我。

她会得到自由吗，还是会在这个社会处处碰壁呢？我不知道，因此没有给出建议。我所知道的关于社会的一切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我没有真正进入过这个社会，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何模样，小C也是，但她选择了自己去看看，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子，其实非常坚定固执。

我记忆里上一个夏天我和小C还手牵着手在操场散步，她的银镯子随着手的起落在她纤细的手臂上滑动着。她跟我说，她总觉得这个世界很不真实，自己好像和外界隔了一层玻璃罩，但她觉得和我在一起时很真实也很亲切。那时我尚不能理解她这种感受，只顾着吃喝玩乐，偶尔伤心痛哭，偶尔开怀大笑。如今高中学校的钟声已经很远，我的情绪大多数趋于一种平淡的死寂。我越来越体会到自己和外界之间有一层隔膜。我试图通过阅读寻找答案，试图用莫里的法子让自己重新鲜活起来。而她呢，挣扎着冲出笼子的她会不会在这个夏天来看看我呢？那时她的眼里，还有繁星吗？

就像当年我们倚着栏杆讨论小说时，那样的神采飞扬。

（写于2019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