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婆喜欢收集餐盘。青花的、欧式的、美式都曾出现在家里的各种角落。她从来不拿这些餐盘装菜,至多拿来装些糖果,但也不刻意“照顾”它们,将他们摆在某个橱柜里,于是总有一天旧的盘子不见了,新的餐盘又出现了。外婆尤喜欢悄然盛放在餐盘里鲜艳且大朵的花朵,我说不清餐盘上生长着是哪种花朵,或许是炽热浓烈的西番莲,有时又是委婉多姿的缠枝莲。但是无一例外的是,这些餐盘或瓷器的釉面摸起来都并不光滑,带着些许粗糙的颗粒感。她喜欢不期而遇的缘分,喜欢在几个外地人临时摆的摊位前停下脚步,细细摩挲那些陌生的餐盘。
外婆在小摊上淘的杯子后来我曾经打开淘宝让她挑选自己喜欢的餐盘,她总是不置可否地笑着,却从来未曾对那些躺在手机界面的精美餐盘点头。
老家换了新的互联网电视,外公和外婆不会打开电视。每次想要看电视的时候,他们总需要召唤表弟。外公说以前的电视一打开就可以看了,现在有两个遥控器,要按好几个键才能看到电视,他老了,记不住那么多操作步骤。表弟上学的时候,总会在去学校之前就把电视打开,因为关掉以后老人们就不会开了。所以白天无论什么时候去外公家,电视总是打开着。不想看电视的时候,外公就会把电视调小声一些。
什么都变了,一切似乎都变得难以操作了。唯一不变的是那个黑色的小匣子,黑匣子的后面是被折叠起来的天线,黑匣子正面有三个键,左边的AC/DC键一直不需要拨动,中间的旋转键用来调频道,最右边的圆形旋转键则用来调节开关和音量。他们还是习惯了从收音机里传来的带着些许杂音的声音,那个小黑匣有时会传出我听不懂也不愿意听的潮剧,有时则是不间断的老年药品广告。老的收音机坏了以后,表弟帮外婆在手机上下载了好几个软件,可是她总不愿意用,对她来说,打开手机软件并搜寻相应节目,与打开收音机然后调频道相比,难度大太多。今年新年,她得到了一个新的、金色的收音机。
外婆家的老收音机相比周围的老人来说,外公外婆们还算是“时髦”的。他们有自己的微信号,表弟帮忙申请的,手机的字号调到了最大。最开始他们给我打视频电话的时候,屏幕里常常只有他们的头发或者额头,再后来是他们的一整张脸。他们在视频聊天里总是不会找角度拍摄自己,总要尝试很久才能使自己完整的脸出现在屏幕中。但是模糊的二维的图像相比三维的立体人物来说,总是缺少些什么,而与其他老人,他们更喜欢喝着茶面对面聊天。很快他们便不再使用微信了。微信钱包里通过抢红包得到的那几块钱也就从那时起,不增不减,安静地躺在一个可能不会再被使用的微信账号里。
不再有回应的微信账号小时候我曾经在外婆家待了两年多的日子,每每她从“外面”回来,总会带上一包“外面”才有的零食,会是旺旺仙贝,会是大白兔奶糖,总之不会是屋前厝后小卖部的陈皮丹和山楂片。那时小朋友总是很简单就交出了他们开心的笑靥。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再那么简单了,年轻人的生活有了别的年轻人,有了手机,有了很多渠道购买那些以前不容易买到的食品、衣服、鞋子。外公外婆们知道和年轻人除了生活已经没有什么话可以聊了,有时他们仅仅会给钱。在和小孩子的关系中,他们最终变成了在后面努力追逐的一方。
外婆出事之前,她常常会在天井前摆上一张藤椅,椅子上铺上一层薄薄的被褥,外公就会躺在藤椅上,盖上薄薄的一层被子,任由冬日的阳光从他的脚底慢慢攀上他的脸颊,老人们对冬日的阳光似乎有一种近似贪婪的眷恋。
阳光和猫(二)
外婆的两只手骨折了。我和妈妈坐了当天下午的高铁回到了这个距离我们只有两个小时车程的故乡。
尽管互联网用近似暴力的方式进入了他们的生活,将他们丢弃在时代的末尾,外公外婆们还是不得不承认互联网的魅力。从前他们总用着草纸,尽管他们渐渐干枯的皮肤有时会禁不起草纸的摩擦,掉下一两块表皮碎屑。直到表弟学会使用淘宝,他们才在淘宝上购买了许多柔软的纸巾囤积。
柯基跳不下从网络购买的橱柜免手洗自动旋转拖把在市面上兴起之后,考虑到可以省去弯腰起身这一劳累的过程,妈妈通过淘宝买了一把这种拖把寄了回去。尽管外婆从未向我们主动称赞过这把拖把给她带来的便利,单单从天井墙上挂着的几把拖把的新旧程度,就可以判断出哪一把是她的心头之好。
拖把和猫见到我们的时候,外婆的妹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面对躺在床上哭成泪人的外婆,她有些不知所措,嘴里说着“幸亏你们来得快,不的话今晚没人照顾她了,”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习惯了勤劳的老人突然被命运宣判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的两只手都不能再做一点点家务,只能为自己挠一下痒,拂一下头发。外婆哭了整整两天,终于慢慢接受她需要有人喂她吃饭,需要有人帮她盖被子,需要有人帮她穿衣服,需要有人扶她起床,需要有人帮她刷牙、洗脸,需要有人在她上厕所的时候帮她脱裤子、擦屁股。但是她更担心谁来照顾中风后的外公,谁能半夜为他掖好被角?谁又能熟记他爱吃什么能吃什么呢?
冬天的时候,我的手时常是凉的,为外婆脱下和拉起裤子的时候,总是不可避免地会碰到外婆温暖的皮肤,即使隔着冰凉的触感,我仍然能感受到她皮肤表面的曲曲折折。尽管故乡的冬天总是十几、二十多度,老人们却仍然穿着厚厚的棉服,盖着厚厚的棉被。家里由于外公生病的缘故,有一把移动坐便凳。妈妈和我商量着买一个马桶圈坐便垫,这样老人们冬天坐马桶也不会觉得太冷。快递停运的消息总让我们忧心忡忡,担心那几张马桶垫无法在过年前送到家里,老人们还是要坐多好几天冰凉的马桶。等收到马桶垫的时候我和妈妈面面相觑,买之前我们都忘了这些马桶垫只能贴在瓷质马桶上,在塑料质地的移动马桶上却怎么都粘不牢。这样愚蠢的错误打破了那几日外婆家的阴郁气氛,我们拿着胶布将马桶垫固定在马桶圈上,面对这样一个长得实在怪异的马桶,大家都哭笑不得。
(三)
表姐给我买了一个宿舍电煮锅。我和她说不用,我自己淘宝可以买,她还是执意买了给我。她说她还记得,小时候每次我从深圳回来,都会拿我为数不多的零花钱从“外面”买一个书包给她。她知道我什么都不缺,听说我晚上总是会饿,而重庆的夜宵也总不合我的胃口。
外公颤巍巍得从口袋里掏出钱,叮嘱表弟再带我去吃一次肠粉,我连忙招手和外公说不用,外婆笑眯眯地打断我的话,和我说“外面的不正宗”。的确,浓郁的沙茶酱除了潮州,便很难再能见到;
浇了一层沙茶酱的肠粉而大碗的牛肉粿条在强大的广府文化的影响之下,知名度远远不如河粉。潮汕地区在外出名的美食除了牛肉火锅,就是牛肉丸。外地少见的潮汕食物也并非异乡者的慰藉,而仅是掩饰在思乡情怀之下的赚钱工具。
正宗潮牛在宰杀两小时内上桌尽管许多人都曾在微信公众号上详细地介绍潮汕地区许多不为人知的美食,但传播的范围很少越过广东的省界,最终都演变成了同乡人的自我狂欢。
潮汕文化走不出去,“外面”的文化想进来也很难,或是必须以妥协的姿态进入。广府文化对于潮汕地区渗透速度尚且较慢,更别谈其他地区的文化如何能够进入这个半封闭的城市。而以互联网为基础的消费者和服务者的关系在这里也遭受了打击。春节假期期间,在这个小镇的滴滴司机们会在服务费的基础上,向消费者要求以双倍价格进行服务,被拒绝后末了会以一句“都是自己人,新年快乐”以试图减少顾客的差评。
外婆叮嘱表弟带我去那家肉脯店买一些肉脯,带回重庆。我和外婆说不必麻烦,我有店主的微信。外婆笑着说,店主是我们乡里的,我们自己去买会便宜一些,微信上和他买肉脯反而会更贵。
潮州麻辣烫“烫而不辣”临走的时候,我给外婆的植物换了水。用来充当花盆的是几个废弃的、洗得干干净净的塑料瓶。换水的时候,外婆的猫就温顺地躺在外公脚边睡着了。她什么都吃,什么地方都可以睡觉,但是她一定会细细地、温柔地舔顺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毛,这就是她的生活哲学。
外婆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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