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蝴蝶

一

蒙芯走了，在油菜花开得正旺盛的时候。

香草带着儿子挎着一篮子纸钱去给蒙芯烧纸。燃起的火焰随着春天的风呼地腾起来，也就那么一小会儿，烈烈火焰就变成了几缕青烟。一阵风吹来，纸灰打着旋儿飞起来，飘到油菜花上。轻飘飘的纸灰真像蝴蝶啊！四周寂静，旷野无声，“纸蝴蝶”孤寂地飘起又无声地落下。香草想，蒙芯是个那么爱热闹的人，无论在哪里，都希望以她为中心，如今世间一切喧闹、熙熙攘攘都被一抔黄土隔开，这与她一辈子的处世风格多么不相宜，如果她知道，是否会心不甘情不愿呢？

不自觉地，一行眼泪顺着两腮滑落下来。香草的儿子国栋看着妈妈流泪，又惊讶又气愤：“妈妈，你为她流泪，她害你害得还不够惨吗？这样的人你给她烧纸钱，哼！”他虽然没有继续说下去，香草明白国栋的心思。即使蒙芯死了，他们之间也不应有为她烧纸钱的来往的。这些年她们一家没少受蒙芯的折腾。香草曾经以为自己在任何时候都不会为她流一滴眼泪，可今天看见她坟头上冒出来嫩小的草芽，她的眼泪没有任何预设地流出来。

香草当然明白，这么多年，蒙芯对她抱着很深的成见，抱着无端的仇视，没少给她使绊子，在背后下黑手。她曾经为此夜不能寐，心焦憔悴，甚至死了的心都有，如今蒙芯死了，她应该高兴才是，至少她应该对她的死抱有沉默，装作不知道，就像这么多年一样，无论蒙芯如何造谣诽谤，制造事端，她都装聋作哑，装憨卖傻，她对蒙芯是死是活，自以为她能做到不在意，自以为对一些事情看得很清楚了，但是当她看见沉默的坟墓，她的心空落落的。

香草说：“国栋，你是个好孩子，你今天能陪妈妈来看看她，妈妈很欣慰。”

一篮子纸钱都燃完了，香草说：“蒙芯，我给你送钱你就别猜疑我的用心了，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我知道，人都有这么一天，也都是这么个归宿，不存在谁笑话谁的事。你一向爱按照自己的主观臆断对待人，如今，你终于不再咄咄逼人，那我就叨叨几句给你听听。”

香草说得不紧不慢，无悲无喜，“今天来看你，也算是个了断，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把我当仇人，我真冤屈啊，都不知道你对我的仇视从哪里开始，又为什么怎么解也解不开。你一直认为我是坏人，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改变你对我的偏见。可是，我这辈子曾经恨过你，怨过你，但是真的从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如今，你就放下对我的成见吧，我对你也不再耿耿于怀。你一直喜欢熙熙攘攘，喜欢扎在人堆儿里，可现在只能你一个人安静地住在这里了，人安静下来，能想明白很多事。”

二

青烟更淡了，香草似乎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蒙芯。

那时候的蒙芯刚刚嫁到上春村，人人都说老陈家娶的媳妇儿是上春村的一枝花，人俊，见人三分笑，那张嘴又讨巧，大家都羡慕着呢。本来香草和蒙芯没什么关联，蒙芯家在村子西头，香草家在村南头，上春村是人口千余人的大村子，这么大的村子，互相往来的都是附近的邻居们。再说上春村在城郊区，离城近，村里人多数都在城里打工，大家各自都很忙，见面打个招呼都显得匆忙，本来香草也没有和蒙芯有深交的机会，可是她们的遇见了，并且此后多年纠缠不休，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掉。香草在此后的二十余多年的时间里不止一次地想，世上这么多的人，我为啥就偏偏遇上了她，也许这是命中注定的吧。

香草比蒙芯大十岁，蒙芯嫁过来时候，香草的儿子国栋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香草家位置好，家门前有一条开阔的路通往城区。香草在家门前开了个小超市，卖日用百货。她人勤快，超市货物齐全，里里外外都收拾的干干净净，再加上她为人爽快大方，很快香草的小超市生意兴隆，小超市也成了大家闲来无事时喜欢聚集的场所。她老公李达说，从娶了香草，家里的日子蒸蒸日上，越来越好。李达在厂里上班，技术好，为人忠厚，年年都是厂里的先进。香草的日子过得很幸福，她没有什么大愿望，家里和和睦睦，老公能干，孩子懂事，学习又好，和乡里乡亲的相处得很融洽，这就香草的全部幸福。

香草还记得第一次见蒙芯。那天上午和往常一样，她正在往货架上摆放刚刚进的新货，听见有人甜甜地叫她：“香草姐，香草姐！”她一转身，一个姑娘正看着她，她二十岁出头，身材高挑，鹅蛋脸白白嫩嫩，一双栗黄色的杏眼配着上挑的长眉。香草一愣，眼前的这女子很漂亮，可是栗黄色的眼睛可真少见啊。

香草笑着问：“你是谁？我咋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你？”

“姐，你不认识我，我是咱村陈方雄家的蒙芯，我娘家在杨家山，我娘家和你二姑家是隔壁邻居，我出嫁前，就听你二姑说过你上春村。”她边笑边说，声音脆生生的。

香草略一沉思，说：“哦，我二姑家是在杨家山，早听说陈方雄家娶了个俊媳妇儿，如今一见果真漂亮。”

“香草姐，我早已想来看看你，这不结婚后事儿多耽搁了，我一有空就来找你了，姐，我初来乍到的，你多照应。”蒙芯说着，就麻利地帮香草搬没有上架子的货。

香草看着这个灵巧的新媳妇，说：“也没有什么照应不照应的，咱们女人过日子可不是就勤劳持家嘛，我们今后一个村，都是好姐妹们”。

他们说说笑笑的干着活，香草的婆婆从院子出来，看了几眼蒙芯。香草给婆婆介绍：“娘，这是陈方雄的新媳妇儿蒙芯，她从我二姑的杨家山嫁过来的。”

蒙芯脆生生地喊大娘，香草的婆婆哼了一声，从超市出去了。对于婆婆的冷淡，香草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对蒙芯说：“我娘她就这样，不喜欢和人说话，你不要介意啊。”

从这之后，蒙芯经常到香草的小超市来串门，就这样他们相熟起来。小超市本来就人来人往，尤其到了傍晚时分，大家吃完饭经常聚在这里聊天。蒙芯她人漂亮、聪明，又伶牙俐齿的，不多久半个村的人都和她相熟了，她和大家嘻嘻哈哈的打成一片，自然成了中心人物。香草知道蒙芯是个爱热闹的人，她们相处得挺好，像姐妹一样的。这样的日子持续半年多。

蒙芯一开始对香草还是不错的，她刚来上春村，想找个伙伴儿，对她的半真半假的关心和热情里毫无恶意。香草想，如果说蒙芯对她的偏见和恨意从那个夏天的夜晚开始，那么只能说天意巧合，并且有些人总会把善意当作恶意。香草就是那么个直肠子的人，要是无意间说了她认为该说的话，却因此得罪人，那只能怨她的本性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