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对面坐着的那个老头,感觉他也正在看着我。
和他相距不过三米左右的距离,清楚的看清了他的样子,大约六十多岁,头上布满了灰白相间的头发,就像用铅笔在粗纸上乱画出的素描一样,杂乱而粗糙。额头也爬满了皱纹,深深浅浅,各不相同,仿佛经历了太多让他心力憔悴的事,导致终于有一天眉头再也无法舒展开。双眼无神的呆呆望着正前方,隐隐约约流露出一丝不易发觉的期望。不知道是不是我正好坐着在他正前面的原因,还是我挡住了他的视线,我觉得他是在看着我。
我向右边挪了下位置,但他的目光也跟着我向右移动了一下,我可以确定他是在看我。莫名其妙的被一个怪老头盯着看的感觉让我很别扭,我一边透过左边推拉门上的窗子看着外面山上傍晚的景色,一边用余光小心的留意着他,不时把头转到另一边,利用在转过去时目光停顿的瞬间,不断的观察着他。
为何他一直看着我?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我心里想着。该不是正好碰到这种神经有毛病的人,或者想趁机打劫我吧,看他的样子怪里怪气的。真希望外面这东西能快些好起来。
“真倒霉,我可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我自言自语的说,又扫了他一眼。“希望一会儿就能恢复正常吧。”
我把头面向他停在正前方,看着他的眼睛说话。只想能把他的眼神从我身上移开,随便什么地方都好。
“您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故障吗?”我开始尝试着和他说话。
我的位置就在他的斜对面,整个“大铁柜”大约有五平方米这么大,里面面对面摆了两个长条皮椅,左右两边是两个电动折叠门,仅仅靠电力控制着门的开关。除了用“大铁柜”,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这种老式电缆车了,记得从十几年前这个山上开通后,一起没见过有设备更新,好像是要和这座山比寿命一样。和我们常见的铁柜唯一不同的就是它被吊在半空中,本来二十分钟之前我就应该已经到了山下,但现在看来已经不可能了,从来没有碰到过坐缆车出故障这种事,而且还是和一个怪里怪气的老人被困在一起。现在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前后的几辆缆车都是空的,只有寥寥几人陆续从山上乘缆车下来,前面不远处的某辆缆车上零星的起哄口哨和咒骂声不断借着风势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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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然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看着我。
“你以前遇到过吗?”我又问了一遍。
他仍然没有说话,但眼睛里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神情,好像刚刚把他从遥远的地方叫回来一样。
“真倒霉,晚上回去还有事呢。” 我又快速瞄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道。
“连个工作人员也没,也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坏掉了!” 我站起来尝试着看能否从一面铁皮墙上翻出一些类似应急电话或紧急处理的提示,但除了那些私人侦探、贷款之类的广告像补丁一样贴在上面之外,什么也没能发现。看来连这些贴狗皮膏药的广告的人都比这里的电缆车运营人员更有觉悟,知道在里面留一些联系电话。
正当我聚精会神的面对着铁皮墙寻找能摆脱困境的方法时,突然感到身后一阵压迫感,顿时扭头一看,发现那个怪人突然站到了我的身后,用那双眼晴呆呆的看着我。
“你干嘛?” 我吃了一惊,边匆忙闪到一边用恐惧的看着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声音显得很沙哑。
“有什么事吗?”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又重复了一遍,还边说边用手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
“哎,大爷,你干嘛?”我边说边想甩开他的手。“别抓着我呀。”
“不.... 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那也不用抓住我呀,我现在也跑不了。” 我甩开手说。
原来两个男人被困在电缆车上也会用这种方式搭讪,我心里想着。
“可能是我认错了吧,对不起。” 他眼里流落出失望的眼神。“确实是长的很像,如果到现在的话……” 他欲言又止的说。
他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那是一双普普通通的布鞋,上面一层鞋面布已经褪色了,应该是被一次次的洗掉的,早已失去了当时的光彩。就像人一样,不断的被生活洗尽铅华,被现实磨平棱角,最后剩下的仅仅是用于代表仍然存在的一具皮囊而已,里面已经没有了任何让我们为之向住的信仰和精神。
我呆了一下,不知道他说的“如果到现在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感觉这个怪老头一定经历过什么,但肯定和我什么关系。只是这个倒霉的“大铁柜”把我们两个陌生人偶然困到了这里,等一会缆车设备恢复正常运行后,就是鱼归大海、鸟飞天空,再也不可能有任何联系了,即时我和他所说的某个人长的有些像也一样。
太阳已经落山,缆车内光线已经慢慢暗了下来,外面一阵风吹过,把“大铁柜”吹得轻轻摇晃,铁质做的挂钩和金属电缆线不断的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这种安静、昏暗的环境里显示格外刺耳。目前缆车的位置正处在半山腰,高度约二、三十米,下面长着一片片的松树和长长的野草,风一吹,发出“嗖嗖”的声音,就像不满长在这个位置,想从地上挣脱出来一样。不时一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野鸟飞过来停留在电缆线上,用尖嘴捋捋羽毛,歪着脑袋看着这一串串停在空中的柜子和关在里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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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感到有些头皮发麻,寂静的环境,封闭的缆车,对面还坐着一位怪老头,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这个倒霉的一天。
“上次也是这的电缆车故障……” 他打破了沉默,长长了吸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眼睛呆呆的看着外面说。
我觉得他应该是在跟我说话,因为这里实在找不到另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虽然他刚才那种举动让我感到很恐怖,但聊聊天也许能让他安静下来。
“这种事你也能碰上两次,运气真是太差了。”
“是啊。”
“最后呢,被困了多久?”
“三个多小时,和他一起……”
“是和我长的很像的那位吗?”
“是的,那小兔崽子……”他边说边悄悄的露出了一个笑容。
“刚才是我太想念他了。”他抬起头对着我说,脸上流露出一丝丝的歉意。“他是我的小孙子,到现在……现在应该有十几岁了吧。虽然你比他大不少,但你们那脸型、神情都挺像的”
“没事,还好这次他不在。”我说,“不然,又要遭一次罪了。”
他嘴角微微向上动了一下,说道“是的,他不在了。”
“那他……是回老家了吗?我看你这么想念他,一定很久没见了吧?” 我好奇的问。
“不是。”
“他死了……好些年了。”
“啊,抱歉,我不知道。” 我感到自己一不小心碰掉了一位老人收藏多年的瓷器,瞬间掉在地上摔了粉碎。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但碎了就是碎了,已经回不到原状了。我在一瞬间明白了,原来这个怪老头刚刚把我当成了他死去的孙子。这也是他从一上缆车就不停的盯着我看的原因。可以想象一位多年前逝去的小孙子突然长大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种心情,无论做出任何举动都不为过了。
“可以问一下,是什么原因吗?”我小心翼翼的说,生怕变成在那碎瓷器上又踩上几脚。
“就这儿……也是故障,等待维修的过程中,就摔下去了。”他闭上眼睛,伸出双手从前额向上紧紧揪着头发,低着头浮在双腿上。也许,等他再直起身子,小孙子就会出现,像当时一样,在里面乱跑乱跳,用那双眼睛从透明的窗口向下好奇的瞄来瞄去。也许,他会紧紧拉着孙子的手,假装生气似的告诉他这里很危险,不能乱跑,掉下去就不管他了。也许,工作人员也会很快的把故障修好,他们已经下到山下,说不定正好赶上家里的晚饭。当然,等他真的抬起身子,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有个长的有些像他孙子长大以后的陌生人坐在对面。
我不想去打扰他,过了五分钟,他慢慢直起腰靠在椅子后的铁墙上,吐了一口气说,“本来十几分钟就可以修好,因为工作人员的推诿、没人愿意管,花了三个多小时,在这个时间,就都发生了。”
我静静看着他,什么也没说,知道任何的安慰对他来说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坐几趟,来看看小孙子,让他别太孤单。” 他用手心在眼角轻轻掠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道, “人呀,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我现在也看开了。” 他边说边强迫自己又笑了一下,“有时坐在这,就感觉他还在身边玩一样。只不过这次碰巧见了你,让我有些激动了。” 他红着眼睛笑着对我说。
“想开点,这也是意外。” 我走近他,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手臂很瘦,没有什么肉,轻轻放上去就可以感触到骨头,宽松的衣袖软软的搭在手上,除了证明穿了件衣服外,起不到什么作用。窗外天色已经慢慢黑了下来,只有山顶的照明灯和山间零星的路灯照射过来。
突然,周围随着一声“咔嚓”的声响,缆车震动了一下又开始缓缓下降,终于恢复正常运行了。短短几十分钟,让一个老人重新经历了一遍让他肝肠寸断的往事;而几年前,同样短短三个多小时,让一个完整的家庭支离破碎,让本来美满的一家人天各一方。这条缆车线路每天要完成成百上千次的上下运行,对很多人来说是一次很快就湮灭在记忆中的上山下山的摆渡,但对那位老人来说,就是一次两个生命之间离别过程的短暂回放,也是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摆渡车。
以后每年我都会来到这里来,乘坐一次缆车,希望能再次碰到那个怪老头,但是也许是人太多或时间不对的原因,始终再也没有碰到他。在今年下半年,由于年久失修,这条上下山的缆线终于要停工大修了,而且将被最新设备替换掉。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当他再次坐在车箱里闭上眼睛时,还能不能在这短短的线路上和他那小孙子重聚呢?相信这位怪老人不管在哪都会回忆起他的面容、在心中描摹他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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