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圆环

作者: Pretendbegan | 来源:发表于2019-03-08 18:23 被阅读38次

    桌上放着一副令人陌生的眼镜,我没法走进这个房间,所以只是站在外面远远的观望。镜子在缓缓的移动,门消失了,但也没有光照进来,直至蚂蚁啃噬我的肌肤时,我才察觉到阳光的刺眼,并且月亮离我越来越近,最终我把自己塞了进去,似乎成了月光,然后在模糊的视线中,一个女人憔悴的脸如日出般缓缓升起,它提醒我,一切可能就此开始了。

          当我睁开眼时,看到的四周似乎是纯白色的,有脚步声,噔噔咚咚,几张人脸把我围住,不过表情总有些奇怪,似笑非笑,微皱着眉头,其中离我最远的,我认得出来,是那个女人,当我竭力想和她对视时,她却转过头去只留给我一个背影。除了她,剩下的人开始在这个房间里谈话,我没怎么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我感到有些困倦了,不过模模糊糊的,在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我意识到,那个女人是我的母亲,而离我最近的那个人,我看不到他的脸,只是看到他嘴唇飞快的翕动,唾沫横飞,有时骂骂咧咧,他们称呼他为我的父亲。我意识到这是我诞生的过程,便放心睡去,不再去想时间的存在。

          我诞生在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母亲勤勤恳恳工作,却从来不向我透漏她的行踪,父亲则延续着这个家族的传统(似乎有着祖辈遗传的酗酒基因),整天喝的烂醉如泥,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也从来不理会我和母亲的感受,在他为数不多还清醒的时候(大概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时候)总是认为自己是当代刘伶,喝醉酒骂骂咧咧,对一切政治体制或者束缚感到愤怒,却又无能为力,久而久之便成了流浪汉,几度进出收容所或感化院,还喜欢向别人炫耀自己年轻时多么地风华正茂,有过多少段风流往事,和无数个靓丽女孩的邂逅或分别,在讲到兴起处时还会情不自禁的唱起歌来。其实他讲的那些故事在别人眼中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话或是臆想而已,人们乐意听他讲故事并且总是笑嘻嘻的以反讽的口吻问他些令他难堪的问题(大多是故事中狗血的情节或是前后不通的逻辑),他们等待着看他答不上来时的满脸窘迫(这是村子里的无聊闲汉一天中最大的乐趣了),“你看!你怎么答不上来了呢?”“那个小美为什么就跟别人跑了呢?”在遇到这种刁难时,他自然是支支吾吾,涨红了脸,挠两下头然后佯装沉默着向四周张望来缓解尴尬,而这种滑稽的日常戏剧往往以人群爆发出一阵经久不息的笑声做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谈论起他来,“疯子”,“傻子”,“恶鬼缠身的人”,口气中带着些轻蔑或欢快的戏谑。很多时候他情愿自己是一场梦,并且拒绝沦为任何符号或隐喻。他从未向我谈及过涉及母亲的任何事情,一个字也没有提及过,除了在母亲回家时,偶尔在母亲的小腿或手臂上发现的几道红的发紫或近乎于流着脓血的伤痕,每当我向母亲探听这些伤痕的来源时,她总是保持沉默,然后快步走进房间。

    现在,我想继续谈谈我的父亲,在无数个漂浮不定的模糊印象中,在他人与他人之间异口同声或真伪难辨的传言里或借由典籍或火的魔力,我决定开始回忆起他。除了疯狂酗酒之外,他还常常念叨一些神秘的咒语,或者有时跑到山洞里去苦修很长时间后衣不蔽体地一路流浪回来,常常在家里所有的墙面上刻满他自己创造的“第七文字”——阿比卜杜文,渴望世界末日的到来,还不停地画带有“废墟美学”特征的抽象派画作,把救世的愿望寄托在超自然力量上,后来又鼓捣起什么末日装置来,企图让世界毁灭,然后自己就顺理成章的成为真正的神明——唯一的救世主,萨穆尔汗(在他自己发明的语言阿比卜杜语里,这个词代表了最为至高无上的神),突然在某天他不再喝酒也不再耍酒疯,转而离开村子四处云游,声称受到神启,“是唯一真神”,改称宗教领袖汉拿耶,没日没夜地拿着自印传教小册子边行乞边向路人分发(无论寒暑秋冬),当然还是宣扬末世论,一直口口声声的宣称末日很快临近,但他自己也无法确定是哪一天,却还是神经质的笃信末日终将到来,全世界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是疯子,而他是唯一还清醒的人,人们都拿他当疯子看,不过有时候竟然也会招徕来三五个忠实的信徒,追随他去库拉第诺建造救世堡垒,并相信那是唯一的且是最后的胡德布德。不过最终还是囿于经费限制,只能买了艘木船在离家不远的河边顺着河道漂流(当然是一边漂流一边传教),他曾不止一次地向众人说明他永远喜欢目睹或在内心虚构事物的毁灭(无论是怎样的事物,一切的本质都是相同的,并且还补充道他是如此怀念能在公众面前发表激昂愤慨的演说的那些日子),在所有人记忆中最为壮烈的那次是他造了一百只莫洛托夫鸡尾酒并点燃了村子里半数以上的房子,却还在事后笑称这不过只是末日来临前的一次最最微不足道的小实验罢了,在他的认知里根本毫无价值这一说的存在。只是还囿于思维定势的人们所永远无法理解罢了,在这次“最为伟大,最为轰烈”的末世前表演迎来落幕之后,也就是在火灾发生后的第二天,他便被村民们彻底放逐,准确的说是以私刑处死,在村子的中心广场,人们扒光他的衣服并把他绑在只供于祭祀的石柱上,点燃火把,浇满汽油,活生生烧死后进行祭河,据曾目睹他被烧死到祭河这一完整历程的人向我这样描述那天的经过(后来他还曾给我写信):烧死他的那晚天空群星璀璨,但却没有一丝星光,每一颗星都黯淡低沉。人们在惩罚“罪人”前先举行了祭神的狂欢典礼,在典礼上,族长借由众神的名义宣判他渎神的死刑。在典礼进行到尾声时,人们抡起竹鞭将他打得奄奄一息,而后用冰水泼醒后再次不停鞭打,如此往复,鞭打持续了很长时间才停下来,不过,每当辫子抽打在他身上时伤口总是很快出现却又如神迹般愈合,所以到鞭打结束时整个身体完好如初,并未留下一处伤痕。这还并不是最诡异的,最为诡异的一幕是当人们把汽油浇在他身上并点燃时,伴随着皮肉燃烧的噼啪声,他竟纹丝未动,毫无挣扎,如同是个已死之人。目睹这一怪象的人们感到莫名惊恐,长老和族长经过短暂商议后决定以最快的速度进行祭河,不过更令人匪夷所思的图景竟再次上演,被烈火吞噬的尸身竟然平静的浮在水面上,顺着水流方向向下游飘去,仿佛是一片落叶飘在水面上,这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错愕不已,“这太不可思议了”,“完全无法想象还会出现这样的事”他后来在给我的信中写道,他死后三天,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三位长老和族长坚信这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神谕,于是把他增列为一尊新神,并建立神位供奉起来(而圣物只是几块被扯烂的布片)且把他的传教小册子收集起来一并供奉,还在村口集资建了座小教堂和一座大祭坛,并且逐渐开始呼吁人们接受末世论,开始热心于传教工作并阐发为都比什教,(都比什在阿比卜杜语中意为毁灭之美)而后人们都开始祭祀起新的偶像并放弃对于旧神的信仰,尽管末日的存在只是沦为一个遥远的数字。村里几个在神学院读过书的年轻人在随后的几年里又整理了他的遗作并加以研究。在整理他的遗作时发现了一本名为《应书》的蓝皮书,里面有着关于他死亡过程的详细记述,并且在书的封底写着最后一句“神谕”:圣体的不朽来源于最终法则的调和。又过了不知多少年,年轻人们关于对都比什教教义的解释的分歧越来越大,最终形成了三个不同的理论教派,科布尔诺派,阿伊斯多派和塔什空派,三派都主张对都比什教最终法则掌握有唯一解释权,并都尊汉拿耶为唯一真神,而后各派把自己对教义的理解汇编成集后便开始向临近的村子传教,不过在那个时候我大概已经离开村子很长时间了。所以此后的教派纷争什么的我也无从得知。后来某一天我又回到了村子,不过并没有见到他在信中和口头上所描述的教堂和宏伟的大祭坛,更未曾看到有人在虔诚的拜祀,迎接我的除了尘土之外,还是一如既往的死寂和荒凉,村子几乎还保持着原貌,与我离开的时候相比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我总怀疑是我的记忆出卖了我,可又找不到一丝蛛丝马迹去辨明虚实真伪,而很多人又早已以各种方式离去,村子的历史也就失去了它的叙述者,或许正是这种古老仪式的缺席使我感受到:正是真空般的时间停滞得以使村子保持原貌。在这里我突然想起我的母亲,可又记起她从未离开过或来过这里。不过她或许离开过又来过这里。不过她或许离开过又来过,或许一直未曾离开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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