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思考,我们从一出生,到现在,是越来越好了,还是越来越差了。母亲是越来越好了,她再也不用在地垄沟里刨食了,再也不用为我们操心了,可是,母亲却一天比一天老下去。
人总会老,老成一小堆土丘,老成一片枯叶,风一吹,就碎成了千万片。
我也会老成那个样子吗?我走在树林里,时常看到一些轻巧的人儿,就仿佛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一蹦一跳,自顾自己的心思,周围的草啊树啊,春啊秋啊,都已经奔向她来的方向去了,太阳也一寸寸地走,她都不用去理会!
我可不行!我得仔细我的腿,仔细我的眼睛,风把一朵野地里的草种子,吹成了棉絮,我都得追过去,捧起来,用软帕子包着,妥善放在兜里,再用手拍一拍,心里踏实多了!
人一往老里去,就总是想从前的事,往后的事,谁爱去想呢!
冬树我是从村子里出来的,就像村子里的家雀,一出生就在村里的树杈上,嗷嗷待哺。等能扑棱翅膀了,哪儿家的烟囱有香味,哪儿家的院子里有稻谷,一只家雀的俯瞰范围比狗广多了。
我不知道一旦它们飞过别的村子,越过一条河的时候,是否也像我一样,总觉得村子里那些灰头土脸的人,太没有新鲜感。他们那永远都灰沉沉的衣服,就和一头牛,偶尔沾上点泥水,去了一趟田,被雨横竖的浇一回,太阳底下晒晒,又掉了一层色儿,没有多少区别。
我不清楚,它们有没有嫌弃它们生活的村子,嫌弃那里的烟囱冒出的烟,没有米香,也不清楚它们如果飞出这个村子,原来的鸟群,还要不要它们。只知道,人一旦走出他的村子,他的前半生就丢在村子里了,丢在他永远长不大的梦里。
我时常能想起我的村子,一想到它,我就格外舒坦。城里人永远不懂得拥有一块田的舒畅与自由,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成行成行的撒种,还是刨两下,就摁下几粒种子,谁管呢;更不知道井拔凉水,在夏天里,用水瓢猛灌进粗野的喉咙,是多么的痛快淋漓;咬一口,在井水里浸过的黄瓜,那一声脆响,春生万物的气息,都在粗野恣意的口齿间撒野。
繁茂一只土家雀,一定最了解一座村子,最了解它筑巢的树。我也清楚地熟悉村子里每一棵树身上的气息,它们都曾出现在我的梦里。它们与一片低矮的民房在一起,黑色的瓦,灰白的墙,它们也与一堆瓦砾或者是石头,也或者是粪堆和臭水沟在一起。它们从不嫌弃,它们生长的土壤,也不嫌弃栽种它们的主人,是瘸子,还是哑巴,是贫穷还是富裕,它们只管铆足劲地生长。
一棵杏树,可以长到参天大树,用如盖的浓荫把院子里的柴垛,狗窝,猪圈,房梁下的燕窝都笼罩在怀里。鸟在它们的头顶拉屎,它们是不会计较的,猪偶尔跑出来,拱了树根,拿粗糙树皮挠痒痒,它们也静默着。一对偷腥的人儿,在树下脱光了身子,它也帮着挡一挡。也有死了孩子的妇女,在夜里,跳进了它身边的一口古井,它也只能在月光下,被风吹得沙拉沙拉地响。
无论村庄如何变迁,一棵树都按时令地开花结果。杏花一开,村子里的人,就忘记了岁月里的悲欢离合!女人该晒被的晒被子,男人该锄田的锄田,所有苦乐,都在茶余饭后,靠着树闲谈时和吃在肚子里的豆角南瓜,一起消化了。
黄昏时,院子里杏花的清白色,和女人晾晒在树上的杏花被面,互相比着美,分不清哪一朵真,哪一朵假了。风吹来时,树枝摇下一小朵一小朵的杏花,从屋顶无声无息地飘下来,带着细碎的红色花蕊,飘到肮脏不堪的猪槽里,飘到趴在门口青石上玩弹珠的孩子身上,飘到从仓房端一块豆腐,准备做晚饭的主人身上,飘到鸭架,鹅盆,和篱笆墙里的田垄沟里。
它们飘下杏花时,小绿豆样的果实,也开始嵌在枝头,绿耳丁般,没有壮大,也没有肥硕,都悄无声息地日日夜夜地生长。
凋敝一棵树比一个人,更了解整个村子的来龙去脉。村子里的人,无论是赶着牛车拉着春种,还是开着四轮车,神气十足地,奔向田地,它们都看在眼里;三两家结成队,浩浩荡荡的,说着解乏的俏皮话,还是身单影只的,小家小户骑着老式自行车去锄田,它们也都知道。哪户人家娶媳妇了,贴了大红喜字。哪儿户人家出了白事,院子里挂着白布条,门口搭了棚子,呜呜泱泱全是人,全是喇叭声,它也都知道。
它们也有不知道的。它们不知道,在它们不远处的学校,很快就没有了学生,校舍废弃下来,风吹雨打,房梁在某一个夜里坍塌,校园里地势高的地方,被用来晾满了谷物,后来,房子上的碎玻璃,拆卸下来的腐朽木头,都堆积在它的脚下。
它们不知道,它们身后的房屋很快就换了主人,院子里的孩子很快就长大了,为了盖一所新屋,快些娶新娘子入门,它们在一个清晨被电锯锯倒,繁密的枝丫烧起了火炕,炖熟了一锅老汤,粗壮的树根,被截断,用磨砂纸磨平,成为一块好菜板!
它们的作用,对于村子的人,用处是大着呢!村里每一座房子和另一座房子的地界,很可能是以一棵树化分的;一个村子与另一个村子的地界,也很可能以一排树划分;命一个地方的名字,很可能是柳树条村或者大槐岭;田地里,这半垧地和那半垧地之间的界限,也可能是一棵树。即使一棵树没了,只留下一个硕大的树桩,也会成为很重要的一个地标。
流逝一棵树更比我与村子陪伴的时间久。梦里,我总梦到我出生的院子,梦到院子门口的那棵树,听它说一说,它这些年知道的村子里的人和事。
我想,村里的人,已经把我遗忘了,一茬茬新生的人儿,一茬茬死去的人儿,都向两端奔跑,我站在这两茬人中间,不知所措,幸好还有一棵树在,或者一个树根儿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做一棵树做过的事情,站在村口,或者瓦砾上,粪堆旁,猪圈附近,屋檐下对应着窗口,村子的河流旁,哪一个地方都行。
这样,我就能更久地陪伴我出生的地方,在那里枝繁叶茂,在那里枯朽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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