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承认,不论干哪一行,天分很重要。”我把身子长长地向沙发背上拉开,叹了一口气。
“比如说那个包子,上学是个典型的榆木疙瘩,天天扯着嗓子背书就是记不住,一到考试就抓瞎,可人家贩起粮食来贼精贼精,那些小招式根本就是无师自通,稍微抖一下身子,哆嗦下来的全是鬼点子,所以说包子的天分不是上学,是做生意;包子的表弟来财更是怪,人家小学毕业,从来就没学过什么物理和化学,可人家安装电器修改电路拆解电器几乎样样精通,我这所谓的大学毕业生在人家面前简直是弱智……不承认不行,你让孙猴子念经肯定白搭,可捉妖拿邪的事离他不行……”
大家都点了点头。
“听起来,你好像说自己没有学厨师的天分?”
我点头:“我本来以为自己上学的时候头脑不算笨,学东西应该很快的,可学起厨师来才发现,我学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比如杀鸡,比如剥鱼皮,大多数师兄弟干起来轻松愉快,而我每一次漏洞百出,自己为难的满头汗不说,还惹得老师发脾气……”
“我很压抑,很沮丧,很不快乐。在十二个师兄弟中,我觉得自己就是被人嘲笑的角色,什么事情一轮到我,我就莫名紧张,然后就一团糟,然后就是一顿骂,一阵奚落和嘲笑。”
一想到那段日子,虽然三十年过去了,可我的脸上依然满是忧伤——如果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属于自己的长征,我觉得,那段学厨师的日子对我来说就是过草地,看起来明汪汪的很平坦,可一脚踏下去都可能陷进泥窝里。
“吐吧,把你的苦水全都吐出来吧,作为回报,今天上午咱们五个人的饭,就由你辛大厨师亲自做,尝尝你的手艺!”老牛豪爽地挥了挥手,似乎给了我多大的权力。
我瞪了眼老牛,几乎不小心骂出了脏字:“说出来你们不信,我在家里几乎不进厨房,除非万不得已!我宁愿忘记我曾经学过厨师。”
大家都不再说话,三个女人把目光瞥向我,似乎委婉地表达着同情。我又稍微坐正了身子,继续往下说我的故事。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这句话简直就是真理。
日子久了,我们这十二个学员和老师们的关系也越发清晰起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些学员和哪个老师走得很近,谁成为谁的谁,大家心知肚明,倒也相安无事。
两三个月过后,我们十二个人也就很自然地分出了层次:有的人已经独立上灶,有些人呢,则是老师们每次掌勺的时候喊到身边,一边示范一边讲解,还有一些人,比如我则很少上灶,更多的时候在墩上配料,即使偶尔溜过去看一眼,也会被老师呵斥回来。
独立上灶的已经能娴熟地颠勺装盘,围在老师身边的正随着老师的指点观察火候熬色下料,而和我一样的几个人则守着菜墩子切姜丝葱段蒜末等配料。
他们在灶前欢呼,眉飞色舞喜笑颜开,我们一边配着料,一边瞥几眼过去,目光里全是羡慕和怨恨。
峰子学得比较灵透,私下里交流的时候,我们师兄弟都说峰子应该是最好的一个,老师也常常在人前夸奖他,可他真正独立上灶的时候也并不多。
“学得好不如跟的好啊!”峰子躺在床上,恼恼地发着牢骚,“会干的不如会舔的,操,什么他娘的事儿!”
“你已经学得很好了,峰子,比哥强得没影子啦……”我安慰他,内心五味杂陈。
峰子一骨碌爬起来,凑到我床上,伸手递过一根烟:“哥,小人,简直太他娘的小人。我呸!”
我望着他,不知道什么事让他如此生气。
“你还看不出来吗,能上灶的除了某些人的亲戚,就是平时低头摇尾巴的舔腚鬼。恶心,真他娘的恶心人!”
我们都明白,作为学员,谁能够上灶操作完全取决于老师安排,如果能上灶了,独立炒菜操作了,地位就明显高出别人一大截子。
“你和瘦鸡不也是邻居吗,你们不也是有着拐弯子的亲戚?”我问峰子。
“那都是假的,不管用。哥,嘴甜不如东西甜,唉,我做不上隔三差五给人家买烟送礼的事,恶心,小人!你看那个谁,成天跟在瘦鸡后面,说是孙子都抬高他,简直……恨不得把脸软乎成手纸,我呸——!”峰子骂了一阵,又关切地说起我来,“哥,你这样可不行,咱来这里可不是天天切葱花剁蒜末的,可不是天天杀鸡宰鱼当小工的,你也得……塞点东西……”
嗯,确实,我和几位师兄弟很难上灶不说,往往是在别人上灶的时候拿着大刀去杀鸡。
我郁闷地点了点头。
“我算看明白了,好与不好是人家说了算,亲不亲东西说了算,人在屋檐下没法不低头……这就是社会……”
我烦恼地摇头,对自己没有一点信心,即使花了钱求了人,我就一定能学好吗,万一让我上灶,我会紧张得手足无措,迸了油,着了火,烧糊了一锅菜,那更丢人。
“这样子下去不行啊,哥,我听说分配的时候里面道道多的很,如果你和所里的大领导有关系当然什么都还好,如果没有别的关系又不巴结老师,即使学完了也分不到好地方去……”
烦闷了好几天,在峰子的一再怂恿下,我花了九十块钱买了条烟,偷偷地送给瘦鸡。瘦鸡笑得满脸花,一口一个兄弟地答应着慢慢给我机会。
给不给机会是一回事,至少从那往后瘦鸡不再给我拉长驴脸子。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去,推着我的厨师生涯一天天地往前去,情况有所改观,但并没有什么惊喜。
可是有一天,峰子在厨房里和另一个老师吵了起来,双方火气都很大,几乎抄起了家伙什。
原来是市里举行的厨艺选拔赛惹的祸。
一年一度全市范围的县直机关厨艺选拔赛,今年准备派一位老师带两名学员参加。大家明白参加比赛意味着什么,这对于以后分配尤其留在招待所有着很重要的关系。如果按照平时的表现,峰子应该占据一个名额——不光峰子这样认为,师兄弟们这样认为,就是有些老师也私下里不止一次地给峰子吹风透气。
但最后没有峰子,而是瘦鸡带着他的妻侄和另外一个人。而这另一个人,恰恰是那个当初给他吹风透气的那位老师的亲戚!
峰子当然满肚子火,十七八岁的年龄又不懂得掩藏火气,所以在厨房里当那个老师让峰子干活的时候,峰子白眼望着他,嘴里阴阳怪气地发着牢骚,然后就吵起来了,然后就往一起凑,如果不是大家拉着,两个人很可能就撕打在一起。
“去他娘的,哪有一点真事,真他娘的黑!”回到宿舍,峰子依然骂骂咧咧,饭也不吃,头枕着胳膊长叹气。
因为是和老师吵的架,没有几个学员过来安慰峰子,不少人都挤在了老师宿舍里,劝老师不要生气,怪峰子年轻不懂事理。
我抽出一根烟,点着,递给峰子。
峰子接过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猛地吐了出来,似乎要把满肚子的腌臜气全吐出来。
我没再多说。我能说什么呢,我这样子有什么可以安慰峰子的呢。
兄弟俩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吸着烟。
我比峰子更烦恼。一种受挫的感觉像不甘寂寞的虫子,时时咬着我敏感的内心,我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当初进招待所时的那个厨师梦离我越来越远,我注定无法在这条路上走出多远,我开始厌恶起这种日子。但好不容易找的门路才进来两三个月,我如果不干这个活又能干什么?爹娘气成什么样子姑且不说,问题是我能往哪里去?
我越发地迷茫,在热闹的人群里,自己却如挣扎在沼泽地里孤独的狼,说不定哪脚踩下去就陷在泥里,再也挣脱不出来,越挣扎陷得越深,眼看着泥巴没过我的胸膛,我的嘴鼻,直到最后没过我的头顶,这世界上便再也没了我的影子……
也许是我学得不顺的原因吧,我觉得我与师兄弟的距离也拉得渐渐远了起来——这倒不是说他们瞧不起我,即便有那么一点点,但也不至于让我如此痛苦,而我呢,虽然也羡慕他们在学艺上的顺利,但在更多的方面,内心里却又隐隐生出一些奇怪的念头:自卑而又不屑,轻蔑而又清高,然后又好笑地把自己隔成另一个世界。每当闲下来的时候,我的内心就总会无端地生出莫名的忧伤,而这种忧伤似乎只属于我一个人,我不知道能给谁说,包括峰子。
因为是县直机关招待所,一般只招待机关单位而不招待零客,所以厨房的工作还是比较规律,每晚不到九点钟,打扫完卫生也就下班了,而当我们这些学员都大体成手之后,老师和学员们也都轮开了班,每周都有两到三天的轮空日,除非有特殊的情况,轮空的那一天,不论是老师还是学员完全都是自由的,老师们有家有口地守着老婆孩子,而我们这些学员除了逛街浪几圈归来,就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聊天,打牌,吹牛皮……
我们一边打着牌,抽着烟,一边在品评着各自的成绩。
“我已经会弄糖醋鲤鱼了,那天老师让我从头到尾弄了三条,从熬糖色到下料到出锅,装盘子,全是我一个人弄得,老师夸我说色,香,味,形都不错,嘿嘿……”
“霸王别姬,知道吧,今天,老师教的我霸王别姬!”也不怪人家炫耀,在我们县招待所,霸王别姬几乎属于招牌菜系列了,这样的菜能够上手学,确实令人得意。
“小张子天天给餐厅的服务员眉目传情的,是不是早就粘糊到一块儿,你小子可得小心,别抓不着狐狸惹得满腚骚,开了家去可不值……”
“下个星期我就定媒了,到时候给大家发喜糖……”
大家不停地抽着烟,手里时时把牌甩得“啪啪”山响,然后又是一阵子粗俗的玩笑,围绕女人,围绕自己的真实或者想像,把男女妙不可言的游戏说得直白而鲜活,所有的人放肆地笑着,一张张嘴咧成瓢子……
我也抽烟,把烟散给兄弟,也打牌,把扑克甩得山响,也开玩笑,但从不敢把话说得那么直白,因为一提起女人,我的心就会隐隐发痛,韦一巧那白净净的脸已经长成我心里的一根刺,只要碰触到她,就会让我痛苦一阵子。
我更多的时候喜欢静静地摊开一本小说,身子斜倚在墙角的被子上,独自享受与文字相约的快乐,故事中的人物牵着我的灵魂,他们的喜怒悲欢控制着我的情绪——是的,我不上学了,但读书似乎可以多少填补无法上学的遗憾,而这种填补,也只能在自己心里静静地品尝,无法分享。
渐渐有人说我的怪话,话音里带着刻薄与酸意,他们说我是羊群里跑出来的一头驴,是大尾巴狼戴眼镜装什么斯文。他们说我大概走错了地方,既然这么爱读书就不应该来这里烟熏火燎当什么厨师,而是去对门考什么大学。
“进那个大门,嗬,那得看他有多大的本事,真有那本事,还跑这里受这样的罪,癞蛤蟆吃天鹅,也只是想想罢!”
“搬着梯子日烟囱,净想高门哩!”
“酸文假醋的,装什么文化人。”
有时他们打着牌闲扯的时候,冒出这么一句,然后便有人附和。这些话钻进我的耳朵,我想装着听不见的样子,然而内心却因此更加悲伤。
其实,我也很想和他们一样,把上班的时间交给烹炒煎炸蒸炖煮,然后下了班就围在小桌子旁边快乐地抽烟,快乐地谈女人,快乐地打扑克,不去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可我渐渐发现,那样的生活我过不来,即使勉强自己那样做,我除了变得更加烦燥外,体验不到任何快乐。
我的快乐在哪里?我不知道,就因为这份不知道,沮丧的情绪如同一个结实的牢笼锁住了我,让我无法挣脱。
我越来越不想呆在这里,即便我知道只要学完这一年就能有固定的工作单位,这似乎是一条光明的道路,我没理由中途放弃。然而我不快乐,我不喜欢这样的工作,不喜欢这里的环境,甚至也不喜欢周围那些扯闲片说怪话的师兄弟。
除了上班,我大把的时间就是逛街,逛街回来就枕着叠好的被子看小说,我索性不理那些怪话,并用自己的行动垒起一道无形的墙,把自己严实地隔在文字的世界里。
大街上人来人往,上班的,下班的,领着孩子玩的……每个人似乎都很快乐,可大家的这份快乐并不能感染自己,反倒让自己变得更不快乐。
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如此快乐,也许他们都在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过着自己梦中想过无数次的生活,也许他们的白天和黑夜,都是和他们喜欢的人过在一起。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不快乐,大家明明都很快乐,我为什么不快乐,我怀疑自己又陷入到刚刚下学时的那种状态,怀疑自己得了某种不可救药的怪病,也许哪一天就会暴发,走火入魔。
他们说得没错,招待所对门是东原县第一高中,那可是全县最好的高中,能到这里来上学的如果不是优秀的成绩,那就必须有过硬的关系。课间饭空的当儿,常常有学生戴着明晃晃的校徽溜到招待所里玩,男男女女的,兴高采烈的,我看着他们胸前的校徽,内心里总会生出怪怪的情绪,我不止一次地幻想着自己变成了他们,胸前配着明亮的校徽,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写字,对着黑板与大家讨论问题……当幻想消失,我望着那些学生的背影,怅惘地低下头,长长地叹一口气。
越是不高兴的时候,我越是频繁地想起刷锅中学,想起韦一巧,想起老牛和老吕。我知道我想走的那条路已经堵死了,那些情景也只能一次次地出现在梦里——老吕一定又在讲台上慷慨陈词地教训着新一级学生,老牛一定在师范的校园里上着课,除了黑脸嘿嘿地笑,一定又像鲇鱼一样活跃在篮球场上,也许此时一定有某个女生为他抱着衣服欢呼吧?韦一巧,我的韦一巧,你又在哪里?
火山的岩浆一旦积聚到某种程度,迟早会喷发出来,人的情绪也是如此。
“咱不认字,不像人家想着考状元……”
“你狗日的说谁?”
终于有一天,我在床上看着书,当小张子又一次阴阳怪气地讽刺我时,我翻身坐起,顺手把书本砸了过去。我说过,我打架的本事不算大,但我从来不缺少打架的勇气和冲动,屋子里乱成一窝猪,大家好不容易把我们拉开,我们收拾着自己凌乱的衣服,嘴里骂着对方的祖宗三辈,发泄着各自的怒气。
打了这一架,我内心反而电火闪过一般清楚起来。我突然想明白了自己这一辈子最想做的是什么,我内心里其实一直有那么一条路,虽然它平时只是深深地隐在日子的角落里,从来没像今天那样清楚地展开过,但打完这一架,这条路就那么一下子跳出了角落,“豁”地一下铺在我的眼前,占据了我十八岁的全部生命。
我还是得上学,我最喜欢的还是上学,读书,考试,然后过自己一直梦想的像老牛现在的日子。
我强迫自己静下来,先把这强烈的冲动压下,反复地琢磨,然后又一次坚定了这种想法,这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一直就藏在我心里,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看到对门学生胸前的校徽时微妙的情绪。
我要读书,我要回到学校,不论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我都得回去,这才是让我快乐的地方,只有读书的时候,我才感觉到活着的价值。
我也知道,眼前正走的这条路虽然对我来说不算快乐,但熬过一年就能分配到厂子里,就能安稳地挣钱娶媳妇,生孩子,过日子——这在大多数人眼里当然是一条稳妥的路,而上学,却充满了更多的未知和变数,万一最后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我是否还有往下走的勇气?
我想了好久,设想了很多种结局。最后还是坚定了返校的念头,即便冒多大的风险,我都愿意,因为这才是我最想走的路,最想要的日子。
可是,我又该怎么返回学校?我的内心一下子又灰了起来,翻葫芦倒瓢的折腾了大半年,我如果再向爹娘提出这个话题,不把娘气死才怪。
我该怎么办?
一个人内心的念头一旦活了过来,你就很难把它压抑下去。经过这三四个月的折腾,我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天底下谁也不是谁的上帝,亲戚朋友不是,兄弟姐妹不是,甚至爹娘也不是,一个人首先应该活出自己,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不要去管别人的流言,不要去看别人的脸子。
既然已经明白,就做一次自己的上帝吧,把命运的决定权交给自己。
大不了再和爹娘吵闹一场,吵过骂过闹过之后,我相信爹娘最后还是要向他的儿子妥协。
于是,轮空的另一天,我骑着自行车回到了家,偷偷地把课本带回了招待所,我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怎么办,但我想着先复习一下放下的功课,离中考还有不少日子,总会有法子的!
想清楚这些之后,我的心变得平和起来,上班的时候,不论老师让我做什么,我都痛快地答应,哪怕只是最琐碎的剥葱砸蒜,我也没有半点犹豫。
我不在乎别人的闲话了,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了,只要下了班,我就把自己摊开在床上,看以前的习题。
也许命运就这样奇怪吧,就在我坚定了读书的想法后,大概离中考还有两个月的某一天,老吕突然找到了我。
我正愁着如何返校呢,结果老吕就来了,简直是刚想睡觉天上就掉下个枕头来。
看到老吕的那一瞬间,我几乎要哭出声来,我颤声和他打了招呼,就激动得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你怎么来了,老师?”沉默了半天,我才问出一句话。
“我来找你是想问你,还想不想上学?你这样的学生要是瞎了我手里,总觉得睡觉不安稳。老牛可不止一次写信问起你,他也为你感到可惜,我今天先是跑到你家,才知道你来这里学起了厨师。”
“想!”我几乎脱口而出,心里猛地一热,为老吕,为老牛,为刷锅中学曾经的老师和兄弟。
“还有两个月就中考了,你能不能跟我回去参加考试?”
“还能考吗?”
“中专是很可能没法考了,现在越查越严,但我们可以试一试,先随着班里复习参加预选,如果能够过关,再想办法。”
“这里怎么办?万一不能考……”
我想了又想,给老吕商量:“我直接参加预选考试吧,老师,你给我报上名,我就不回学校复习了,我不想告诉家里……”
老吕明白了我的想法,我落榜后他曾经到我家里做过爹娘的工作,他知道我所面临的是什么困难。
沉默了一会,老吕犹豫地说:“要不你在这里请个假,就说家里有事,如果预选上了再给家里说,预选不上你就再回来继续当你的厨师……”
回校复习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不能回去。因为一旦回校上学,其他费用不说,吃喝首先就是大问题,既然不给爹娘说实话,肯定没法张嘴给他们要钱,而在招待所里,根本不用考虑这些问题。
“我可以替你垫这两个月的生活费……”
“不,不能这样,老师!”
争执了一半天,老吕终于接受了我的想法,我先在这里自学,预选前一星期我回校随着班里参加考试。
“这样能行吗,辛梦远?落下一年的功课了……”老吕担心。
“没问题,老师。我尽最大的努力!”
生活一下子明亮起来。
我的心一下子放松起来,快乐起来,像迷路的羊羔终于找到了羊群,“咩咩”地撒着欢儿。
就这样,我又一次通过了预选——这让老吕兴奋不已自豪不已,他和他的同事们不止一次地夸奖,说我中断了一年,只提前来学校复习了一星期,没想到竟然真能通过预选考试,又一次拿到了中专考试的指标。
“然后你就考上中专了?”韦一巧问了一句。
我摇了摇头:“没有,我最终没能参加中专正式考试,因为复读生的身份。我考了高中,以全校第五名的成绩进入高中。”
“老驴还是很不错的,虽然脾气倔倔的嘴还臭,但他对你确实够意思。”老牛感慨了一声。
我点了点头,确实,从刷锅中学到我家,然后再到县招待所,那大约得有六十多里的距离,老吕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只为了问我一句还上不上学,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意!我可以想象老吕骑着车子爬那一个又一个长坡的样子……这就是老吕——我的老师!
“够坎坷,够曲折,像小说了。”刘小凤也很难得地没再刺挠我,由衷地发出感慨。
“我不愿像小说,倒宁愿生活更平坦,哪怕自己更平庸。”我痛苦地摇了摇头,恨不得把所有的苦恼全部摇去。
“高中就没有什么故事吗?”韦一巧笑了笑。
“没有故事。”
“我就不信,像你这样贫嘴贱舌的家伙,没再招惹哪个小妮子!”余小红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补我一刀。
“大老板,该让吃饭了吧,这一大上午,可全听我一个人叨叨了,饿了,上饭!”
“别耍心眼子,呆子,不要转移话题!”余小红大叫。
“小红这一说,我也好奇……”韦一巧也跟着余小红的节奏,笑着补了一句。
“肯定不敢再招惹什么小妮子了,学厨师的时候俺已经定了媒,高中我班里一个同学,就和媳妇一个村子……”
“哈哈,说说你定的媳妇呗!老实交代!”余小红起着哄,此时我甚至怀疑她不知道我和韦一巧的事,如果知道,为什么非要提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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