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这是他独自一人入睡的第二个夜晚，满脑子都是那个女人的他久违地失眠了。

昨天回家时家里的灯没亮着，一般来说她应该比他先回来才对，毕竟她的工作不需要加班。同居一年多，他已经习惯有人在家里等着自己的日子了。也许是突然有什么急事，那发个短信也好啊。他嘀咕了一声之后打开了家门，空无一人的房间比外面还要冷。他放下包，边想着晚上做什么菜边打开了饭厅的灯，这才发现餐桌上有一张留言条。

对不起，我回我父母家了，给我点时间。晚饭做好了，在冰箱里，微波热3分钟。

是她的字迹。大概过了一分钟，他都没能理解第一句话的意思，虽然每个字他都懂。对不起？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给她点时间？难道她遇上了什么麻烦？还是说这不过是一个恶作剧？他稍微有点着急了，赶紧去卧室看了看，果然有几件衣服和她常用的那个小旅行包不见了踪影，看来真的是走了。

他打她的手机，关机，只好发了条短信过去。不得已打她家的电话，是岳母接的。寒暄两句之后，他开始单刀直入地问她在不在，能不能让她接下电话。岳母很镇定，代女儿向他道歉，并且拒绝了他通话的请求。显然她已经到家一段时间，并和父母说明情况了吧。岳母有点溺爱女儿他是知道的，虽然一直在道歉，但如此毫无商量余地地拒绝他，让他觉得反而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岳母最后向他保证，过两天一定会没事的，婚礼之前她会好好地回到他身边。

这只不过是婚前焦虑症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女孩子嘛，总是有脆弱的时候的，你要好好照顾她哦。

婚前焦虑症？他听说过这个词，但他对这个概念毫无实感。周围结婚的朋友不少，也没谁遇上过这么个麻烦事。不过好歹不是什么别的麻烦事，人也好好的，稍微安心了一点。不得已他只能一个人吃饭，一心都是她，全然不知味。之前的她完全没有焦虑的迹象，最近几天心情也都很好，怎么突然一下蹦出这么个事，打了个他措手不及。他每隔20分钟就打一次电话，依然是关机状态，看样子今晚是没可能和她说话了。现在直接去她父母家也不是不可能，但他不想做到这个地步。他知道她一旦下定决心，就一定会坚持到底，但这种不理他的绝情态度，让他有点窝火。彼此都有不能说的话可以理解，但毫无预兆就这么让未来的丈夫吃闭门羹，这算什么？

他越想越焦躁，便开始喝酒。他想起上周末她和一个已婚的闺蜜一同去市中心购物，也许她会向过来人讨教些什么，便打电话问问情况。他和她闺蜜的关系也很不错，知道她可以信赖，几句开场白之后就简单地说明了下现在的状况，并问她有没有线索。很遗憾闺蜜什么也不知道，并且说那天她挺正常的，也很期待不久之后的婚礼，说起婚纱来就神采奕奕。是啊，这不挺正常的么。最后闺蜜安慰了他几句，他挂断了电话。

意外让他感觉有点累，再加上酒精的作用，很快就产生了倦意，澡也没洗就直接脱了衣服睡觉了。

一夜无梦。早上按照日常的生物钟，他准时地醒了，有点头痛，好像昨晚稍微喝多了一点。他拿起手机想都没想继续给她打电话，这次没关机，但也没人接。至少比昨天强点。

中午午休的时候他再试着联系了一次，依旧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晚上回家之后他接到闺蜜打来的电话，看来闺蜜也很担心她。她倒是接了闺蜜的电话，也没说太多，只是说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就好了。看来在某些方面，丈夫永远比不过闺蜜。

现在没什么他可以做的事情了，也许就这么放一放比较好。他按平时的时间上床准备睡觉，已经习惯身边有另一个人之后，此刻的被窝可真冷。他比昨天平静不少，但如何也睡不着。他一向睡眠很好，临时换了环境也不会有影响，失眠也基本跟他无缘。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付失眠，便像漫画里面那样开始数羊，但数到一百多也没能睡着。他不禁回想，上一次失眠是什么时候？

啊，是他和她睡的第一个晚上。

虽然已经不是新手了，他还是很紧张。而他进入她身体之后的感觉，还有她的熟练和表现，让他稍感意外，超出了他基于日常印象对她的预期。他知道她之前有过一个男人，不过他从来不主动提起此事。这是他对待过去的风格，已经发生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过问也没什么好处，只能平添不快。人，毕竟是活在当下，迈步向前的生物。他只是从她有时的只言片语，和他们留下的几张照片中，对那个男人有些许的了解，勉强能想象出那人的形象。他有时也会忍不住想象她和那个男人睡时的情景，并且还会因这样的无端想象而焦躁。明明已经不是竞争对手了，明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还是会因此生闷气。这就是所谓的男人的嫉妒？真可怕。

这一点他其实很明白，她永远不可能忘记她的第一个男人。他的理性并不在意，他的感性却不能完全不在意，但他觉得这并不会影响今后的婚姻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所谓恋人，乃至夫妇，毕竟是一个身体两颗心的结合，必须彼此留有空间。空间的大小因人而异，而他属于那种对距离需求略大一点的。和他一样，她也不怎么过问他的过去。他不知道自己的隐忍暴露了没有，但他能感觉到她的隐忍。因此他非常感激，毕竟从小到大他的个人体验都是女人善妒。他同样忘不了他的第一个女人，不过意义及程度和她相比可能差远了。他所记得的只不过是第一次的体验，以及失败的耻辱，而对那个人的感情已经淡忘了。

那一晚她安详地靠在他身旁，睡颜如婴儿般毫无防备，长发披散在他的胸膛，丝丝的呼吸吹得他感觉痒痒的。他闭上双眼，侧耳倾听窗外的雨声和深夜的士的鸣笛，轻轻摩挲着她的背。就在他快要沉入梦乡的时候，他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东西。

事后他回忆过当时为什么他会那么想，最大的原因可能是，她身上的味道和他的初恋实在是太像了。本来已经是暴风雨之后的筋疲力尽，脑袋也在这宁静的氛围中变得晕晕沉沉，嗅觉却突然变得灵敏起来。他并非对这味道如何的喜欢，但就是印象深刻。他没打算忘记初恋，但也绝对没有打算再来回忆一遍，只是这个味道的刺激过于强烈，而记忆的阀门一旦打开，他就没有办法关上了。往昔的种种在他眼前飞速闪过，于是他愈加清醒，同时心中也开始滋生罪恶感。他怀抱中的这个女人是如此信任他，他却在此时想着另一个女人。

一向睡眠很好的他在这个晚上失眠了。为了不惊醒她，他一动也不敢动。在这状态下，身体的感觉也变得敏锐，此时她的体温对他而言，可以说是有点热了。他开始出汗，手心变得很难受，只能小幅度地在床单上擦一擦，却是怎么也擦不干净那种黏糊糊的感觉。身上也是一样。这讨厌的触觉只能使他越来越睡不着。

这都是那个影子的错。他拼命想摆脱那个已经属于过去的影子，却被那影子带来的五味陈杂灌了个心头拥堵。过去的快乐也好，痛苦也好，过了这么长时间还依旧如此光鲜，的确在他意料之外。回忆封存什么的，果然时间不够是酿不出好东西的。

即使现在她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也已经是物是人非，他所要做的，只不过是走过去问候一声，好久不见。他在心中反复向自己确认着这一点，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现在是几点？他够不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其实看到了时间也没用，看到了他也睡不着，只不过能提醒他一个事实：他今天的工作肯定会犯错。

因为天已经快亮了。她也醒了。她的惺忪睡眼对上了他一夜未眠的干涩双眼，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了句，倚着你的胸膛睡觉好舒服。

回想起那一晚之后，他立刻后悔了。因为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初恋。结果是一样的。两年多时间过去了，他居然没有吸取教训。在她不在身边的夜晚，他又因同一个女人而失眠了。

这次他最大的感受，是害怕。

两年多过去了，周围的事和人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他却还在原地踏步。他和她不再是结识不久的恋人，而是要在下个星期举行婚礼的准夫妇。一切的外部条件看上去都很不错，虽然不能说是完美，但他对将来自己能给她幸福这件事深信不疑，因为他打心底里爱着她。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从未结过婚的他是没有发言权的，但他相信他自己，也同样地相信她。

然而他刻意避开的回忆，在这个节骨眼上又跳出来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使他产生了微妙的动摇。不是说人刻意想忘却的记忆会很容易忘掉吗，而且平时还有那么多怎么样都想不起来的事情。为什么沉在箱底的陈年旧事，总能在特别的时刻浮上来伤害他？也许这才是他本心所期待的……也许……他不敢再深挖自己了，怕挖出来的烂泥惨不忍睹。他在干什么？他的所想难道不是对他们两人的背叛？伤害她，是他最不愿意去做的事。和两年前比起来，事实可以说是一步一步顺利地进行着，也可以说是朝着不可挽回的态势逐步发展着。影子比两年前还要薄弱了许多，但杀伤力依旧惊人。睡不着的他不能够像原来那样给自己施下安抚内心的暗示，因为欺骗已经没用了，他很明白地认识到，如果不是影子而是真人的那个女人出现在他的面前，无论世界已经是怎样的形态，无论相关联的众人的人生已经进行到了如何的地步，他都做不到简简单单地说一句，好久不见。要么是逃避，要么是更具破坏性的举动，反正不会是一句自然而真诚的问候。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他不知道，他也无法知道。

他第一次因为即将到来的婚姻而害怕。害怕不是婚姻本身，而是不可逆地走向下一个阶段的自己。

那一边的她又在困恼什么，会不会是在想着同样的事？

天又一次亮了，他决定过几个小时之后再打她的电话。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求她的声音，却想不出电话接通之后他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