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北方冬天的凌晨,寒风料峭,人们出门流出的鼻涕都能结成冰柱。我们贵州山区虽然属于南方,可跟温暖如春一类的形容词一点都不沾边。由于贵州山区海拔大多在一千米以上,冷空气在冬天占据主导地位,又因为地处南方,正处于冷空气与暖湿气流交汇的地方,由此,形成了我们贵州山区特有的冬季冻雨天气,在种类繁多的气象灾害中,贵州冻雨也是赫赫有名的。不过,最近几天倒是天气很好。我们说的天气好,就是这几天既没有冻雨,也没有浓雾,虽然阴冷的寒风,照样吹得人骨头疼,但对起早赶山路上学的我们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好天气了。
叶斌、张利和我摸黑走在熟悉的山路上,虽然我们已经将所有能御寒的衣服穿上,仍冻得瑟瑟发抖,只能选择加快脚步,盼望能尽快到达我们的学校,希望。在学校那里,来支教的老师,肯定已经点亮了灯与柴炉,我们期盼那里的温暖,尽管那会让我们的冻疮,如同一处蚂蚁的巢穴一般,仿佛能感受到小小的蚂蚁们在皮肤里出进进出出的触感,痒的难受。我们也想跑着去学校,可是尽管已昨晚放学已经清理了一遍道路,但昨天一晚的飞石,将这条熟悉的路,再次变得如同雷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凌晨,跑着爬山跟趟雷的危险性也差不了多少。
张利穿着不合身的花棉袄,不停伸出满是冻疮的手将棉袄的衣角提起,免得被绊倒,这件花棉袄虽然是女式的,对张利来说也太大了些,可仍让我很羡慕,毕竟,那是一件新衣服!说起这件新衣服,张利还是沾了他奶奶的光。张利的奶奶,村里人都叫她五奶奶,五奶奶是我们村唯一吃国家救济粮的人,村里其他人都没有,这让大家很是羡慕。吃国家救济也是吃国家饭啊,不仅让人羡慕,还让人嫉妒。村里有的人闹到村里,镇上也去讨要这份福利,却被村干部一句话给堵了回来。“你家的顶梁柱,要是也8岁,家里老人、小孩都需要照顾,我就去给你申请低保!”,是的,虽然村里其他家庭,也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但都不如张利家庭困难。这样一说,大家就不再上访,只是闷头继续过自己的苦日子了。镇上的大领导们经常说,我们这是贵州山区,大家都贫困,而低保名额有限,国家也困难,不能户户都照顾到。这些话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这种疑惑,在我们与支教的大学生刘老师熟悉起来后,变得越来越清晰,我对我们这些孩子及家庭的未来,也越来越迷茫了。
自从我们与支教刘老师“和好”以后,我们便小心翼翼的开始试探起他来。我们跟刘老师逐个“炫耀”我们的秘密“武器”们,比如我们曾经,把从瓦窑里偷出的泥巴,用童子尿和好,在教室讲台旁,挖陷阱填充这样的泥巴,吓得一位年轻的女支教老师,以为误踩粑粑雷,当场尖叫痛哭;再比如,积累一些蜡烛泪,在蜡烛融化后,快速用铁片抹在黑板上,老师的粉笔就会写不出字,我们在下面起哄嘲笑他们,也气跑过几个支教老师。不过这样的恶作剧我们很少用,一是因为蜡烛泪很难收集,二是因为我们必须在王老师上课之前,用铁片再将黑板清理干净,免得被王老师收拾,等等。刘老师听过我们很多次“炫耀”,不仅从来没有面露惊慌或厌恶之色,反而夸奖我们聪明有思想,懂得审时度势,却只字不提我们捉弄他和其他支教老师的事情。这样的刘老师,让我们逐渐放弃了那些曾经引以为荣的“秘密武器”们,就连叶斌和我再出门打架,也增加了一句威胁,“敢告诉刘老师的话,我们加倍揍你,知道不,不准告诉老师!”。对面的孩子,自然不敢上报刘老师,却把不满发泄在我们的跟班儿,我的堂弟叶茂及他的小伙伴张晨身上。叶斌、我、张利跟他们狠狠打过一场之后,他们才不敢再明着找我们一伙的麻烦。
年轻的刘老师据说是大学生,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大学生都这样怀揣着阳光,对待我们以及所有的事情,但刘老师的纯真却让我们渐渐不敢造次起来。身处阴暗的人,总是渴望着阳光,尽管阳光可能对他们造成伤害。稚嫩的阴暗的小小少年们,面对散发着正能量的刘老师,如同受伤的小兽一般,在试探之后,怯怯的收起了锋利的爪子,敞开肚皮,战战兢兢的享受温暖的抚摸。刘老师欣喜于我们的变化,对我们越发好了起来。在能充上电的时候,刘老师在课下,偶尔会通过手机给我们看看外面的世界。透过那个小小的手机屏幕,通过那一张张照片,一段段小视频,我们这才相信原来外面的世界真的像电视上演的一般,高楼林立,人山人海,车来车往。
真想出去看一看啊。也不知道爸爸妈妈究竟是因为买不到票,不能回家,还是因为在外面太好,才不愿意回来的。反正如果是我,能在那样的高楼大厦里生活,我肯定就不回这阴冷的破山沟了。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也许刘老师当时只是想通过外面的世界,开阔我们的眼界,让我们树立正确的目标,好好学习,争取靠自己的努力,摆脱困境,走出大山。然而他不会明白,外面世界的热闹景象对我们来说就像另一个世界,一个可以被唤作天堂的地方一般,那样光明,美好。手机里那欣欣向荣,热闹繁华的大千世界影像,就像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一般,带给我们致命的诱惑。这种诱惑远远不只是区区一种激励我们向上追求的动力那样简单,它更像是给我们几个的心灵,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称为欲望的种子。这颗种子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很快生根,发芽,快速生长。但是这棵名为欲望的植物,其生长轨迹却与竹子恰恰相反。竹子的成长是厚积薄发的,它开始的几年生长缓慢,一直在扎根,为以后的快速生长奠定基础,之后,依靠前几年的积累在随后一年甚至几周的时间内,就能长到很高的高度。然而欲望这颗植物,确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就长到足够的高度,它充斥着我们整个胸膛,让我们不断追求,让我们变得急躁,没有了耐性。
对比我们这儿,泥泞的山路、随时飞落的乱石、不合身的衣服、破旧的茅草石头屋子,手机里的那个世界,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看起来是那样的美好,让年幼的我在心生向往的同时,也有着深深的愤恨。为什么别人一出生就在那样干净温暖的楼房里,享受父母的宠爱,而我们却只能在贫穷的山沟里,放羊捡柴,苦苦等待父母的归来。为什么,贵州大山里这么多贫困家庭,国家可以给非洲小朋友们捐赠校车等物资,却不能看到我们并提供帮助?为什么外面的人们,只要努力就有好日子,而我们的父母一直在拼命打工,却还是无法富足的生活?然而我不敢将这些愤恨说给我喜欢的刘老师听,也许是因为在我的心里,也觉得贵州山区的贫困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还有些不安和挣扎罢了。
跟刘老师熟悉以后,越发明白有知识与教养的人是什么样子,我们渐生孺慕之情。父母不在身边,我们理想中长辈的样子跟刘老师渐渐重合起来。欢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东去春来,天渐渐热了起来。那段时间,我们逐渐收起了爪牙,变成了以前的我们讨厌的乖孩子,这种被别的孩子讨厌的感觉新鲜又刺激,让我们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在阳光下待久了,竟天真的以为这世界没有阴影。失去警惕心的我们,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小跟班儿,张晨,也失去了我们的太阳,刘老师,这种巨大的接连的刺激,使我心中的愤恨又添了几倍,我的心里仿佛住着一只恶魔,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那是极其寻常的一天,放学后,我和叶斌打发走我们的跟屁虫叶茂和张晨,跟刘老师一起讨论起学校里的学生。最近有几个5、6年级的学生们很不寻常,他们总是恶狠狠地盯着我和叶斌我们一伙儿,估计是觉得,刘老师本来只教导他们,最近却给低年级的我们开小灶,感到嫉妒,又因为打不过拥有不要命打架之法的我跟叶斌而心生不满。我跟叶斌赶紧跟刘老师保证,坚决在校做个好学生,不打架。转过头,我们两却交换了个眼色,在学校不打,可以出去打嘛!那帮狼崽子,他们整天阴阴沉沉的盯着我们,不定在打什么坏主意呢,不把他们打服了,早晚惹出事情来。
夕阳渐渐西沉,勾勒的晚霞都染上了颜色,仔细看去各种各样的红,扑面而来。云彩边缘的地方,呈现温暖的深深浅浅的橘红色,可爱极了,而最大的一块云彩,却色如鲜血,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像是什么不好的兆头。
“叶青哥,叶斌哥,不好了,张晨掉进河里去了!”叶茂的嗓音已经嘶吼的沙哑。
“什么?”!叶斌、我、刘老师迅速向叶茂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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