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出生于民国9年。踏过了硝烟战火,又走过了饥荒贫穷,她是历史的见证者,目送了时代的变迁。在我印象中她是个裏着小脚、拄个拐杖、无比缓慢的老太模样,像家里的老宅一样,一开始就在,许多年过去,还在。不慌不忙,和岁月,和我,打着深厚的交道。而现在,能伴我的只有与她的回忆了。
她有一双被誉为“三寸金莲”的“笋”型小脚,穿一双巴掌大的尖头小鞋。听她说起,是约莫四五岁的时候裹的脚,要将趾骨折弯断向脚心,再用裹脚布捆牢密缝,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下地,等能走路了,就成了这副模样。她就是迈着这样一双小脚,走了九十六年的路,我开始对她心生怜悯。
小时候,我常常缠着她讲过去的事。她讲到我爷爷,曾是个旧时的知识分子,写得一手好字,帮人写写楹联、祭幛,颇受尊敬。讲到曾经家境殷实,有一处大宅子,十分壮观,文革的时候被拆掉了,说曾经房顶上落下过一只碗口粗的大蛇,给我的童年增添了无数的想象。她讲到日本人:冲进院里,抢走她的首饰,虜走圈里的猪,枪打树上的鸡,还拿枪指着她!她去找日本人理论,操着地道的山东土话,和叽里呱啦的日语拼个相当,最后硬是讨了个猪头回来。我暗自赞佩她的勇猛,她的形象顿时在我心中高大起来。
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一副老态龙钟了。她的脸像枯死的树皮,皱巴巴的,一扯老长。经常一个小马扎,太阳地里一坐,持个大蒲扇,不时扇两下,一整日也不挪动。正是这样的她陪伴我度过童年。到田里摘下满盆的桑葚,紫得发亮,她尚且吃几个,可夏天捉了知了油炸了,整整齐齐码一盘,往她面前一放,只剩下一只牙的她,就无福消受了。前些年她眼晴还能视物,一有空闲,我就同她打起扑克,规则我定,当然每次都是我赢,她不会看见我偷藏的牌,但更多时候没有输贏,你一张,我一张,就这么打下去,这份安静的陪伴,是父母不曾给我的,我感谢她。
我也曾对她一度厌憎,是听说她的冷酷的时候。她养大六个孩子,父亲排行最小,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后来得知,她曾经还有一个孩子,生下时孱弱,没过多久在一天夜里天折了,她当晚张罗着埋了,回来看夜还长,倒头又睡下了。当时我十分惊恐,那个年代的人,是见惯了死人吗,我感到不寒而栗,很长一段时间都有意离她远一点。
血浓于水,她终是印刻在我生命里,不可磨灭。
她的几个孩子中,属我家日子过的最紧,是我妈一直在照顾她。一众孙子辈的孩子里,她格外偏心我。女儿来探问留些钱,她包成红包塞给我,有别的孩子欺负我,她挥舞拐杖冲在前……
小时侯我性子出奇地倔,常和妈吵得激烈,谁也不让谁。妈气的不说话,扭头进屋。一会儿功夫,她端着一只碗蹒跚着挪过
来,一晚汤冒着腾騰热气,说道:“去,给恁娘送过去。”
我离家前那段时间,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孱弱得风一吹就要倒,身子愈来愈佝偻,脚步愈来愈轻,眼眸里的浑浊愈加明显。她临走把我拉到屋里,停在大衣柜子前,慢慢伛下身子,一手撑着地,一手艰难地探寻什么东西,我赶紧去扶她。她抽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打开一个黑色缎巾包裹着的,是一卷红艳艳的钞票,递到我手里,两只手上下含住我的手,恍惚的眼在那一刻聚焦,对我说:“好好干,将来像你大伯一样当官儿!”。那是她另一个儿子,军人,十年前病逝。
她临走那天,神智完全昏聩了,嘴里含糊不清,却一遍遍念我的名字,问我去了哪里,怎么不来看她。她这一世,还是有挂念的。
她葬礼那天我没到,当时随军在外,家中没有送来讣告,只是从此生死诀别。
我的奶奶,生在一个不幸的年代,又幸运地经受种种挫磨活下来,他中年丧夫,老来失子,几个女儿亲缘淡薄,可她又遇到我母亲这样贤惠的熄妇,悉心照料她半辈子没有怨言。她普普通通,一个出身旧社会的妇女,不谙世事,狭隘有之,愚味有之,她又尽自己所能给我关怀。她走了,就再也没有她了,再也没有那个静观岁月、陪我伴我的人了。
她离世已有三年,在我记忆中还是那个佝偻的老太太,待我探亲归家,到陵前祭拜,她能原谅我迟来的 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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