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之初,一碗村的队长连着两任都是赵家人,第三任落到了高大海的名下。赵家队长落败的原因是犯了严重的作风和经济问题,被人写信告下了台。赵家人知道是高家人在捣鬼,不肯善罢甘休,搞了几次反扑,又都以失败告终,只能认可了高家为王的事实。
曲指算来,两任赵家队长,干了有十年多。一任高家队长,干了也近十年。风水轮流传,明天到我家。谁也没想到,人高马大,颇有能耐的队长高大海,一天午后歇在阴凉之下。正是换季的时节,那吹过来的风都带着鬼气,有一袭就钻入了高队长的体内,深入到了大脑,形成了当地所谓的大头风的毛病,而且还非常严重。
中风的高队长头胀的像个肉皮球,眉眼深陷在里边,嘴唇加厚,鼻头加肥,脖子也增粗了许多,整个身体如被吹胖了一样,不仅腿脚不连利,连说话都困难。当时,五六个人闻讯上门,把他抬回到炕上,用了一些土办法不起作用,又忙着套了队里的大胶车,送到公社医院。经过抢救,人保住了命,却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左臂好,右臂不能用,左腿好,右腿不听话,走路不平衡,眉眼歪斜,鼻孔好像被东西堵塞了,全凭嘴抽风吸气。
高大海成了这样,领导队里的工作更无从谈起。一时间高家的人关心着“掌门人“的病情,赵家人也不安份起来,村里就嚷嚷要换队长了。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没过几天,换队长的事就浮出了水面。村人们麻痹多年的权力意识被激活了,各种议论空前活跃起来。
赵家以赵老四为核心,视这机会是天意的绝佳。高家也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一时间两大姓争得热火朝天。高姓的一个外甥是当时公社的负责人,大队的队长却是赵姓的本家子。赵姓提出更换村长的要求被公社否定了,公社的意见又被大队和村里赵姓人干预得无法落实。双方为队长一职暂时扯了个平手,村里却是几个月没有队长,村会计像模像样成了临时的权力人物。
事情渐渐被闹到了县里,反馈回来的解决办法说是要举行全村村民投票选举,选上谁谁当。这在当年可是一件新生事物,本身颇有争议,但暗合了赵姓人的心意。因为赵家是村里的第一大姓,选举自然优势在前。高姓还想顶牛不干,谁知越拖发现情况越不妙,忙转了思路,在村里拉起了七姑八姨左邻右舍的关系。赵家人也不甘落后,如法炮制了空前的感情联络活动。
一段时间后,两大姓各自推出了代表人物。赵黑成了赵家的首选,高军也跟着对应而出。
要进行选举,平时在村里常受两大姓歧视甚至欺负的外姓人一时成了香饽饽。刘三亮被赵黑请到家里吃肉喝酒,黑香娥是高家的女人,可身份特殊,被高家人抬举得容光焕发。就连落户五年多,一直默默无闻的郭宝玉一家,也身价倍增,成了两大姓拉拢的对象。
大人们名争暗斗,受了影响的各家娃娃,也开始分成了三派,赵姓、高姓和外姓。外姓成了被分裂,被拉拢的香饽饽,有不明情由站错了圈子,单独时就被两大姓家的娃给打了。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不敢到村子里耍,主要是怕惹了两大姓,受夹缝子气。
我问母亲:“妈,队里选队长,咱们家选谁?”母亲一听就紧张了,眼睛直往窗外看,半天才小声说:“娃娃家,这不是你们操心的事。咱们外来户,谁家也惹不起,谁当了都一样。”于是,我们被母亲叮嘱:“在学校就专心学习,与别人说话,一定要小心。回来村子里,绝不要说这方面的事。别人说,你们就赶紧躲开。要不,就干脆都在家里,不要耍去了。”
耍是娃的天性,夜里我们还是东跑西跑,殊不知,这倒成了发现政情的机会。赵黑这天晚上去了谁家,高军是从哪家出来,几乎都被我们发现了。
这种发现,一天就临到我们家。当时,看见赵黑拐进了我们家,我只想赶紧叫其他娃到别处去,偏偏有不听话的,还想爬到窗子底下窃听。这当然不能允许,解决的办法就是打架。打架的结果是提醒了家里的人,赵黑出来一声喊,吓得我们都落荒而逃。
我知道父母早已经站在了赵家的队伍里了,这是因为爷爷和赵老四,奶奶和赵婆婆,父亲和赵黑,母亲和赵家的姐妹,全都一直走得近。何况高大海对我们家不好,这都是公开的现象。
在没有多少书可读,没有电视报纸的那个年代,村里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我爱捕捉的信息,把它们当成故事来看,判断发展动向,推测可能的结果。一定情况下,我的关心比大人更胡思乱想。终于,听说要实施选举了,而且方法都出来了。
晚上,母亲跟父亲小声说,过两天村里在外面的人都要被叫回来,要进行一人一票选队长。听说公社要派人下来,县上也来人参加,大队是主要负责执行的。选的方法是,先进行提名普选,入选票最多的前三名,再进行第二次选举。二选不是举手投票,听说要用两种颜色的纸来代表两个人,发给人们往箱子里投。
说到这个关节点,母亲突然问:“到时,像你是不是也得回村子里参加投票。”父亲说:“我的户口不在村里了,大概不用吧。”母亲说:“我觉得赵黑比高军强,人家来说了几次了,咱们就投他吧。”父亲说:“我也是这么看。到时再说吧。”
父亲模棱两可的话让母亲不解,我也有点不明白。本来装睡的我忘了,插话说:“这回赵家人肯定胜利。晴梅跟我说,他四大爷跟县长都说上话了。”父亲吓了一跳,斥我:“你不睡觉,乱插甚话呢。跟你们说过多少次,大人的事娃娃少关心,咋不听呢?”本来我还有说法,被父亲骂得再不敢作声。
我的另一个说法的依据是,曾经开过天眼,当过鬼娃的我,就在前一天晚上,做过一个梦。
梦里的我看见村里的社员被用绳子圈在一个范围,一些面目不清的人在绳圈的周围进行监督。两个颜色不同的投票箱放在队部的桌上,人们手拿着盖了大队公章的两种颜色的纸条,顺序而入,把自己认可的人的纸条放进箱里,把另一个纸条扔到地上。
我一闪身进了队部,看见赵黑和高军,像两个泥塑,身上穿着铠甲衣服,额头上各贴了一黄一绿的长纸条,如阴槽地府里的判官,一动不动站在代表自己的箱子前。箱子的开口处,有一个花红的长舌头,火苗一样伸出来舔嗜着。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手里没有票,急得不知该怎么办?两个泥塑眼睛一瞪,吓得我无处可逃,就钻进了那个箱子里。
我有了孙悟空的神通,让自己变小子。变小的我爬在箱子口上,看见刘三亮鬼鬼祟祟的走了进来,手里握着一黄一绿两条蛇。赵黑说给我,高军也说给我,刘三亮一脸阴笑说,谁叫我爷爷我给谁。赵黑和高军抢着叫,刘三亮高兴怀了,攥着两条蛇出去了。这个家伙竟然谁的票也没投。
帘子一动,赵老四走了进来。他投了自己儿子一票,临出去的时候,还抽了泥塑高军一耳光。
赵老四尻子一拧出去了,赵黑和高军却像古戏里的人一样打了起来,打得让我眼花缭乱,还没看清,就听见哗的一下,高军碎成了一堆泥土坷垃。胜了的赵黑,少了一条胳膊,掉了一只耳朵,瞎了一只眼。他好像知道我藏在里边,突然弯腰低头,用独眼往票箱子里望,吓得我啊呀一声醒来了。
梦醒了,但留在了记忆里,而一碗村依然在没有队长的空档中,维持着日常的农事劳动。一碗村所有人都在等,村外的路上有陌生人经过,或者是汽车驶过,都会被误以为是组织选举的人来了。各种消息,一下子好象简单起来,只一个等字,似乎比结果都重要。
终于,夏日的一天傍晚,大队的两位重要领导进了村。挂在高大海家大钟,一遍又一遍的敲响,会计柱子通知,要社员都到队部开大会,连上了年纪的人也要参加。一时间,村里到处都是交头接耳的人们,都说这回怕是真要选举村长了。
大钟敲响时,我们一家正在吃饭,母亲问父亲去不去?父亲说自己不是社员了,不去。又说要真是选队长,就一碗村这个情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搭边最好。母亲便忙着吃了几口饭,安排大妹洗锅碗,换下围裙出门走了。
当时的我对选举一窍不通,只觉得这么热闹的事情,咋能不去看一看呢!等母亲前脚出了门,我后脚悄悄跟上了。没想到母亲会突然折回来,我被骂回了家,又让父亲一通呵斥,只能留在家里,心痒痒的难受劲,半天都过不去。
路过黑香娥家时,母亲看见刘三亮站在院子里,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他咋不去开会?刘三亮苦着脸小声说:“我娘说她生病了,不让我们两个去。”母亲怔了一下,快步而过,再没多问。
此时的生产队部,早已经聚满了人,屋里盛不下,人们又都被叫到了户外常放电影的场子上。于是,亮了的几盏大灯泡下,社员们重新各选地方,蹲的蹲,坐的坐。几个年轻人在赵黑指挥下,把领导人要坐的桌凳从队部搬了出来。只是被人们说到的大队的领导,一个也没见。
母亲来到会场,寻了一处地方坐下,小声问身边的关系不错的一个女人,说一直就没见人来,都这么傻等着呢!再问是不是要选了?那女人冲着人群中坐着的高军努了努嘴,压声说她看见好象不像。母亲心里嘀咕开了,想不明白这么大声势是要干啥,会不会村里出了啥大事?
社员在傻等,同时议论成一片,再后来,互相转成了家常理短。直到大队支书王震联和大队长吴有才,在赵老四的陪同下出现在会场,落坐在会议桌前,等得不耐烦的人们,才一下子静下来。敏感的人一下子觉出了什么,赵家人开始活跃。高家的人成了一个沉默的群体,外姓人谁都不敢表现,整个会场顿时陷入鸦雀无声。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刘三亮,是故意,或是没办法,在人堆中竟然响响亮亮的放了一个屁。引发一片哄笑和唾骂,气氛才有所活跃。
大队支书王震联是一名老红军,身上负过多处伤,复转后走上了领导岗位。这个人没多少文化,但好口才,嗓门也大,说话不用扩音就很响亮。他接过了宣布开会的赵老四的话,从凳子站起来说:
“社员同志们,让大家久等了。我们今天来,是宣布咱们生产队队长的任命。在宣布以前,我想说几句话。咱们一碗村,过去在高大海同志的带领下,一直各方面都走在全大队的前列。高大海同志的工作成绩,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在全公社都是有名的。他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担任队长一职,这是非常遗憾的事。对了,高大海同志来了吗,来了吗?”
随着王震联的询问,在会场的最后面,响起了高大海啊啊呜呜的应答。自从得病之后,这个昔日的强人,再不爱也走不到人前来了。王震联邀请他到前面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坚决的拒绝了。
王震联礼让了几句后继续讲话说:“一碗村的社员是一个很不错的集体。别的不说,在这几个月没有队长的情况下,生产任务一点都没落下。就这一点,我向大家致敬了。那么,有这种自觉的社员,是不是我们就不需要队长了呢?不是。一个好的队长,是我们生产队领导力量的核心,有了他,我们才是一个完整的团队……”
一碗村的人们平常听不到这位大队支书的讲话,今天专门到会来发言,而且一说就说了一个多小时。那种涛涛的、赋有激情的演说,还真把人们给吸引住了,以至于都忘了选队长的事。
王震联真是个演说家,发言到了高潮,居然引来了一片掌声。掌声落下后,他话锋一转,切入主题。
“说一千道一万,我们今天来的主要任务,是要宣布对一碗村队长的任命。这一任命,是大队和公社两级组织的决定,也是基于一碗村客观情况作出的。下面,请赵黑同志上前面来。”
到了这个时候,一切不言自明,赵家人胜出了,赵黑胜出了。当赵黑坐到了领导台子上时,会场经过片刻的安静,突然响起了掌声,同时夹杂着一嗓子不同意的喊声。喊话的人是高军,这个高家的代表人物克制不住自己,从社员群中站了起来,大声反对,说不是说选举吗,为啥突然就变成任命了。为啥,这为啥,要说明白。大队再有权,也不能这么不顾民意吧!应声,又有高家的人跟着站起来,越站越多。
王震联冷眼看着,等了一会才说:“谁说过选举,我没说过。吴队长你说过吗?没有。好,就这个问题我再说一下,选举是资本主义的做法,咱们是社会主义,党领导一切。我前面说过,这项任命,是公社和大队党委共同的决定。你高军不同意,算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党员,是,你可以保留意见,完了来跟我说。不是,你们都给我坐下,听我的宣布。”
高军被震住了,不服气地往后面走去,身后跟了几个人。走过高大海时,这个偏瘫的老队长,咦咦啊啊喊着不让他们离开会场。几个人只好在后面站着,听完了就赵黑当一碗村队长的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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