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传响

有一个叫泗水镇的地方，刘南称它为故乡。

这里的人们喜欢唱歌，歌声高亢而悠扬，如一只利剑笔直的扎进云端，然后以优美的弧线折返回来扎中大地的心脏。男人们唱歌是为了吸引女人们的注意，年轻的单身男子平日里在田间地头里唱，歌声便追着风绕过细长的麦间，传到女孩们的耳边。大胆的女孩们偶尔会回敬一两句歌词，气势上完全不输男人。

这样你来我往的对唱，歌声每年都会引来绿油油的青蛙，引来喜欢一字排开的大雁。歌声里不总是喜庆，但即便是要送走某个人的歌谣，都能被大家唱出情歌的调子。

当初刘南被外婆拖回泗水镇的时候刚刚面对失业加失恋的双重打击，整个人颓废的像一只从水池里捞出来的鸡，走一步都会哆哆嗦嗦的往前栽倒，两边脸白的像雪一样。十二月的一个晚上，年过七十的外婆打包了一袋行李变魔术一样站到了刘南的门口，手里搓着刚刚从嘴巴里呼出的暖气，仰起脸露出的额头沟壑般写出了一个“川”字。

“崽，别伤心啊，外婆来看你了，外婆陪你过年，不是一个人啊。”

曾经每个人都想着要逃离自己生活的环境，逃离一成不变的生活，永远笑呵呵的跟你打招呼的邻里街坊，永远问这问那总是放不下心来的长辈。仿佛外面的世界就是最好的，路边的行道树闪着明媚的光，造型奇特的大楼笔直的插入云端，路边呼啸而过的是200马力的怪兽，清晨迎接自己的是慢慢的鸡汤，告诉自己不搞出点名堂来绝对不要回到家乡。

可是装饰的再好的房子也顶不过倒头就睡的疲惫，设计再舒适的轿车也驱赶不了漫漫的车海和脑仁传来的充血感。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磨盘，一点点打磨好一个人的棱角，然后骄傲的宣布又一个出色的零件被制作完成。

刘南很想笑着和外婆说“我没叫你你怎么来了，我刚刚预定了楼下半秋山的位置要去吃饭，饭后准备去星巴克点一杯咖啡悠哉的写完工作报告交给我和蔼的上司，顺便和他商量一下开年之后升迁的事情。”可是话到了喉咙的时候却统统卡住了，呼吸被堵住，脸憋得红到了耳根，嗓音变得沙哑，脑仁又传来熟悉的痛感。

外婆抓住刘南的手，伤心滴在他因为醺酒而发红的手背上，烫出了一个大大的洞。滚烫的岩浆顺着血液流进心脏，冲刷着每一个被酒精隐藏起来的漏洞。

“外婆，你咋来了呢？”

刘南想这么说，可后半句话生生卡在了被烧穿了的喉咙里，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外婆走过去把他的头拢进怀里，顾不上抖落身上花白的雪，轻轻地哼起了那些熟悉的歌谣。刘南一个人坐在窗边流过很多的眼泪，望着窗外朦胧的灯光扫过压抑的天空，想起那是用来指引飞机的灯。无数的飞机在大小的机场上起起落落，送走了一批匆忙逃离的人，送来了一批怀揣希望的人。刘南就看着这些默默地哭啊，哭自己为什么会迷失在这座威压的城市，哭自己为什么会因为忘不掉一个人而沉溺在海洋里连蹬腿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是我记忆里的花火，总是在即将触碰的瞬间坠落。孤单习惯沉溺在黑夜，独自一人走上没有路灯的街。”

刘南拼命想要记起那些他们一起听过的歌，他们从大学时便依偎在一起，他来写，她来谱，他拿起吉他安静的弹，她抱着本子开心的唱。可是意识也连通理智一起沉溺在大海里，浮现在眼前的只有沉沉低吟的田地，被风吹起的叶子骑被骑着自行车的男孩追上。云端上的鸟儿振翅往更高的天空里飞去，他学着哥哥的样子在路边唱了一首蹩脚的情歌。

那时的空气里安静的只剩下青蛙乱叫的声音，男孩的歌声渐渐流畅，如远山传来的声响，昂扬的冲向更远的地方。

年少的刘南站在田间路旁红着脖子唱着，许久都没有发现有一个姑娘正和他对着歌。他们越唱越响，却彼此看不到对方，像隔着群山的两颗榆树，踩着四季的节拍。

那一天，刘南难得的睡的很好，梦里什么都没有，他也终于不必在梦中奔跑。大年三十跟随外婆回到了老家，站在城乡结合的边界线上，用力的嗅了一把泥土的气息。外婆领着他沿着小路走着，走着，穿过田间路旁的田垄，走回炊烟袅袅的村落。年三十的晚上，刘南端着一碗挂面走上家后面的山坡，这里是他少年是眺望远山的船港。

远山那边有星光般的萤火在林间闪烁，有疲倦的小鸟飞回简陋的小窝，还有祖先们莹莹伫立的坟头。静下心来去抚摸山的脊背，能听见高亢而婉转的声音在银河里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