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茶

离茶

山路太崎岖了，费大海骑了三个小时的摩托车才找到神婆家。

下午4点多出发的，出发时，太阳白晃晃的刺眼，到了神婆家，黑夜像锅盖一样从天上盖下来，神婆破旧低矮的土坯房里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

费大海这么千辛万苦来找神婆，是为了让神婆给他情人画碗茶喝。

画好的茶叫“离茶”。但画茶不是真的画茶叶，而是施法。把要忘却的人的生辰八字和一些咒语一起画到一道符上，神婆会焚香叩拜，再请天地尊师，对着神龛一阵念叨。

费大海从家里带来了3斤米，米里面压着一个330元的红包，没封，就一张红纸压着。神婆一边和各路神仙对话，一边在她家附近撒米。

撒到红包露出来，她用她干枯的手迅速的摸了一下红纸下面压着的钱，脸上闪过稍纵即逝的微笑，那笑在闪烁的烛光里扑棱了一下，显得特别诡异。

费大海看了，打了个激灵，屋子的氛围神秘得有点慎人，费大海心里慌慌的。

费大海之前不认识神婆，他也可以肯定神婆在这之前也不认识他。

神婆家，在大山深处，独门独户。离最近的人家骑摩托也得10来分钟。

他花了一包烟的钱，请当地一个村民带路。那个村民也是偶然的相遇，费大海问路，他非常热情的说可以带他去。

费大海刚把摩托车停好，神婆闻声出来，见到他第一句话就问，那个女人把你缠住啦？

那口气，跟乡里乡亲见面了问“吃了没”一样自然，熟稔。仿佛对费大海知根知底似的。

费大海，一下就觉得这神婆真的神，他还什么都没说，神婆就知道他为什么而来了。

夜一点点深了，神婆家的四周阴森森的，风吹到费大海身上，他莫名感觉风里有人呢喃的声音。好像真的有神仙在神婆的召唤下从四面八方，从森林的黑暗处赶来。

费大海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破了神婆家这神秘的场，神婆问什么，他答什么，每一句话都字斟句酌，小心翼翼。

比在他情人旷艳红面前还小心翼翼些。

旷艳红怀了费大海的孩子，费大海托人找关系检查了一下，说是个儿子。

那以后，费大海就不敢惹旷艳红生气，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伤了他的儿子。费大海想儿子简直想疯了。

费大海的老婆秦兰香给费大海生了三个，三个都是闺女，再后来怀不上了。

有段时间，费大海特别孤独。

没有儿子给他带来的孤独。他觉得自己活着特别亏，辛辛苦苦攒点家业，老了，都给女儿们做了嫁妆，随了别家的姓，想想他就悲从中来。

所以，当小他15岁的旷艳红来他的厂应聘时，这个凹凸有致的姑娘让费大海当时心里就“砰”的炸开了。

像一朵烟花在黑色的苍穹里炸开，让孤独的费大海心花怒放。

他觉得，填补他空荡的孤独感的机会来了。

于是费大海当即就把本来准备应聘流水线女工的旷艳红安排成厂长秘书。

费大海的心思旷艳红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并且迅速的用自己的身体做了回应。

成年人的感情就这点好，不需要拖沓冗长的铺垫，也不需要山盟海誓的诺言，你有什么，他要什么，只要是能互相补给的就可以心照不宣，一拍即合。

费大海对旷艳红有新鲜感，旷艳红长得青葱白玉似的，男人看了就嘴馋，想吃两口，不过也就是想玩玩，就像吃惯了一道菜，不想吃了，想换个口味一样。

他有自己的小九九，旷艳红能帮他生儿子，他会要儿子，然后再花几十万把她打发走，回头再去跟老婆认错。

秦兰香是个传统女人，她其实也想要个儿子。

儿子带回去，她肯定会找费大海吵，闹，但一二十年的夫妻了，费大海知道，也就闹过几天，秦兰香就会接受现实，她，好面子。

哪怕是觉得费大海特别的王八蛋，她也不会大张旗鼓的闹。

这些年，费大海借着秦兰香给他不出儿子的愧疚感，没少在外头沾花惹草。

秦兰香，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现得毫不在意。

不过费大海知道，不是秦兰香不在意，是她不敢在意。当初是她死活要嫁给一穷二白的费大海的。

秦兰香家有三个孩子，她最小，上头是两个哥哥。

她们家在城里开了个纺织厂，乡下来的费大海是秦兰香家厂子里的司机。

年轻时候的费大海嘴巴特会来事，每次在厂子里见到管财务的秦兰香，总是能找出合适的语言来赞美她。

不光嘴巴会来事，费大海心也特别细，有一次费大海去财务办公室报账，听秦兰香跟另一个女的在聊天。

那女的说，你今天气色不好。

秦兰香说，哎，亲戚来了肚子疼。

费大海当时在填报销单，谁也没注意办公室的另一角还坐着个男的。

等费大海填好报销单交给秦兰香时，秦兰香想起刚刚的对话，脸一下就红了。

费大海假装什么也没听到说，到底是年轻好呀，秦主任脸跟苹果似的圆润，这要哪个男的能咬一口，估计几天舍不得吃饭。

说完，自顾自哈哈大笑，尴尬的气氛一下缓和了。

下午上班，秦兰香办公桌上就有杯煮好的红糖水，加了生姜，袅袅的冒着热气。

秦兰香的心一下就暖和了，她知道是这红糖姜茶是费大海煮的，因为报完帐时，费大海问了她，下午几点上班。

也就那天起，在秦兰香心里，有些东西像埋在泥土里的种子。

被人浇了水，施了肥，到了一定的时间蓄势待发想要破土而出。

很显然，破土是为了费大海。

秦兰香其实从第一次见费大海就对这个长相周正，嘴巴讨巧的男人心生好感。

所以，隔天秦兰香给费大海还水杯时，就大大方方问费大海

是不是对她有意思。

费大海一下害羞得像个孩子，他扭扭捏捏回答是，但怕秦兰香家里不同意。

秦兰香说，不怕，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我哥他们疼我，不会把我怎么样。

果然，当秦兰香跟家里人说要和费大海结婚时，她们家就炸开了锅，

觉得费大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门不当，户不对，没资格娶秦兰香。

秦兰香才不管这些，她吃了秤砣铁了心。

家里人把秦兰香关起来，锁了门不让出去。

秦兰香当然不依，等她爸爸和哥哥上班去了，她就哄她妈，说她要上厕所，她妈心疼女儿，放她出来，用过来的身份苦口婆心的劝她。

秦兰香向她妈撒娇，说她知道家里为她好，她想通了，不会乱来，但她不想再去厂里上班了，免得见了费大海尴尬。

她跟她妈说，她在家呆着哪也不去，要她妈给她准备些钱，她打算去做服装生意。

她妈将信将疑，回头跟她两个哥哥说，她怀疑秦兰香是中了费大海的邪，有个远房亲戚说，在他们乡下有个神婆，特别擅长画离茶，画好的离茶给秦兰香喝，她就会马上不再着费大海的迷。

前提是，得先弄到费大海的生辰八字。

秦兰香哥说，这不难，改天他找个借口问问。

费了好大一番周折，秦兰香妈才把神婆的离茶骗秦兰香喝下。

喝下“离茶”的秦兰香，没过两天就和费大海私奔了。

她的两个哥哥跑去找神婆麻烦，神婆说，她的茶得七七四十九天才起效。是他们自己没看管好。

秦兰香的妈后悔莫及，事情发生后的头几天，她天天哭，担心女儿在外头受苦，又懊悔自己好奇心重，买菜时，故意没锁门，想看看神婆的离茶到底有没有用，结果出了事。

秦兰香再回来，挺了个大肚子。人瘦了一圈，模样有点儿青黄不接。

家里人心疼她，默许了她和费大海的婚事，她哥再给了她一个厂做嫁妆。

结婚那天，她的哥哥都喝醉了，喝醉了的哥哥对费大海说，以后要是费大海欺负她妹妹，让她受了委屈，他们就弄死他，要他一无所有。

所以那以后无论费大海犯什么浑，她从来不告状，最多关起门两口子闹闹。

秦兰香怕她两个哥哥真的把费大海怎么地了，她有时候会替费大海委屈，她的两个哥哥什么事都管着，在费大海面前颐指气使。

可是，哥哥也是为了她好，而且她和费大海不敢跟哥哥们翻脸，厂房最终使用权是老秦家，不是费大海的，得罪了她的哥哥，费大海家就得另起炉灶。

成本太大，费大海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一直忍气吞声。

哪知道，秦兰香的肚子还不争气，生了三个，都没能给费大海生出个儿子来，这一点秦兰香真的挺内疚的。

费大海一直活在她的两个哥哥的阴影下，虽然女儿姓费，其实，跟倒插门没什么两样，费大海，想要有个儿子继承他的家业，摆脱秦家对费家的管控，让他能光明正大的为老费家的祖上争光。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唯唯诺诺，窝窝囊囊，什么都得听老秦家的。

秦兰香心疼费大海，她曾建议过去领养个男孩，费大海没同意，他忌讳这个。

所以当旷艳红告诉他，她有了时，费大海马不停蹄找关系带旷艳红去检查。

苍天有眼，费大海终于老来得子。

他让旷艳红辞了职，给她租了一个高档公寓，还请了个保姆，每个月给她一万的零花钱，让她好好养胎。

中年得子的费大海，这两年顺风顺水，不但有了儿子，政府这两年搞城市扩建，他的厂房要拆迁。

如果真要拆迁，那可是一大笔补偿款。不过，可惜的是，他只有土地使用权，所有权在秦兰香哥哥那。

所以，费大海，不敢弄出任何的幺蛾子，生怕他借腹生子的事传到秦兰香哥哥那，秦兰香哥哥肯定会逼他离婚。

要是离婚，他就什么都没了。他从来没想过要和旷艳红有未来。

旷艳红除了有点青春，有副好身材，其他什么也没有。

他费大海是不会傻到，为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放弃自己现在衣食无忧的生活的。

人，都是利己的，费大海也不例外。

旷艳红以前从来没有要求过要和费大海结婚。她和费大海想到一块去了，她不要人，只要钱。

她早就听说，费大海是靠老婆吃饭的人，离开了他老婆，他啥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的老男人，旷艳红不稀罕。

照顾旷艳红的保姆却不这么想。她跟旷艳红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费大海就算了离了婚也比一般人强，这年头，年轻人过个日子没那么容易，什么得来日方长，难熬，还不如嫁个有点家底的，过几年轻松日子。

这话，旷艳红听进去了。

改天费大海来看她，温情了好一阵，她趴在费大海怀里撒娇说，她想和费大海有个家，她不想要她的儿子生下来救没有爸爸。

费大海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他听出来了，旷艳红拿儿子威胁他。隔了好一会，他才说，红红，你知道的，离了婚我啥也没有。

旷艳红依偎着费大海，她说，我以前是图你的钱，可是，人心都是肉长得，你对我那么好，我怕离开你，再也没有人，待我这么好。

所以我愿意带着儿子和你一起吃苦。

费大海烦躁起来，他没有耐心跟旷艳红讲道理，他觉得这个女人真是自不量力，以为有个肚子就想攀龙附凤，

          真是滑稽。

旷艳红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她不紧不慢地说，你不娶我也可以，那我自己找秦家人还我个公道，我黄花大闺女给你们传宗接代，不能说甩了就甩了。

费大海手心冒汗，他满脸堆笑说，红红，你这要求太突然了，我得先回去准备准备。

旷艳红说好，但，儿子出生之前必须把证领了。

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费大海有点后悔自己当初没管住自己的裤腰带

结果，惹了麻烦。

他试了很多方法劝旷艳红放弃和他结婚的想法，比如孩子生了后，给她多拿10万，再比如，给她介绍个男朋友。

旷艳红不接招，她放下狠话，如果费大海再打什么歪主意，她就去把孩子流产了，再去秦家闹。

她不好过，费大海也别想好过。

有一天，费大海在家看电视，旷艳红又打电话过来逼他，他躲在厕所哄了好一会。

出来，秦兰香已经做好了饭菜。吃饭时，秦兰香说，晚上她要去趟闺蜜家，闺蜜老公有了外遇，死活要为了那个狐狸精离婚，她闺蜜听别人讲，城郊的乡下有个神婆，会画离茶，把狐狸精的生辰八字画到符上，再烧成灰和做了法事的茶叶一起泡水给闺蜜男人喝，听说，要不了多久，闺蜜老公就会忘了那个狐狸精，回心转意。

秦兰香说她很好奇，想去看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费大海忽然脑袋一灵光，他决定也找神婆给旷艳红画碗离茶喝。

他把自己的生辰八字给了神婆，希望矿艳红喝了神婆画的茶之后能不再着他的迷，安心生了孩子，好聚好散。

神婆的法事刚做完，费大海马上又递了个红包，问，这茶孕妇能喝吗？

神婆说，最好出了月子以后。

费大海像是自言自语，出了月子，怕来不及。

神婆蜡黄的脸耷拉下来，她有条不紊地收起剩下的米，把钱当着费大海数一遍，才把画好的茶吧递给费大海慢悠悠地说，

  自作孽，不可活。

这话费大海当时没听懂，只觉得，神神叨叨的。

费大海拿了离茶回去后的三个月，眼看生产期就到了，旷艳红天天逼费大海离婚，动不动就要去医院流产。还三番五次威胁他要去厂里闹，费大海着急了，就把神婆给的茶，放进了旷艳红要喝的汤里。

旷艳红喝了放了“离茶”的汤，不久就肚子疼。

送到医院，提前生产，可是，由于大出血孩子和大人都没保住。

费大海和旷艳红的事，还是被秦家知道了。旷艳红家里拉了一车人来闹，秦兰香这时候也不忍了。

她跟费大海离了婚。

费大海把离婚分给他的财产全赔给了旷艳红家。

才换得暂时的平静。

费大海活了大半辈子，一下又被打回原形。

这个世上有许多秘密被人隐藏，费大海一直以为除了神婆没有任何人一个人会知道旷艳红难产的原因。

他打定主意背着这个秘密过完余生。

费大海不知道的是，他不认识神婆，不代表秦兰香不认识。

他忘了，秦兰香也喝过神婆的离茶。

旷艳红在费大海那得不到结果，她沉不住气，给秦兰香发过信息。

没想到，秦兰香那么怂，她像没事人一样，不找费大海闹，也不找旷艳红撕。

秦兰香一直认为婚姻是她自己选的，打落牙齿她得和血吞。

旷艳红不该经常发信息骂秦兰香是个不会下蛋的鸡，这是秦兰香的痛，因为这个她忍了费大海10多年。

她可以忍费大海，但她没有理由忍旷艳红。

那天吃饭是她故意提醒费大海找神婆。重男轻女的费大海迷信。

秦兰香笃定费大海会去。

秦兰香给了神婆更多的钱，要帮神婆在茶里放了点药。

这药，喝了不会有生命危险，不过孩子可能保不住。

秦兰香就是想给旷艳红一点教训。

没想到旷艳红，命薄。

虽然所有人都以为旷艳红死于难产。

没有人会想到这一切跟秦兰香有关。

不过，秦兰香还是和费大海离婚了，出了这档子事，他们已经没办法再把婚姻继续下去。

一无所有的费大海，常常会想起，他从神婆家回来的那天晚上，夜入膏肓。他骑着摩托车，歪歪扭扭，颠颠簸簸。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总感觉好像下一秒他就会坠入悬崖。

他一直回味神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

开始她以为神婆说的是旷艳红。

晚景凄凉的费大海慢慢明白，那句自作孽，不可活，说的不单单是旷艳红。

而是每一个，对生活不怀好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