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帝王泪，汇成滔滔的海
一
前些年的九月初，秦皇岛的一个朋友说：“来我这儿耍几天吧。有秦始皇在求仙。你不是很讲究养生么？指不定这一来你真的就遇到神仙，就此长生不老了。另外，还可到北戴河浪一把。”
这主意不坏，因为对于这个千古一帝，我打小就很感兴趣，小人书上的那些孟姜女哭长城、大展宏图一统中国、车同轨字同文、兵马俑等故事，都是耳熟能详。
当然，北戴河为著名的避暑胜地，蓝天大海风光旖旎，海滨浴场美女如云，也是挺吸引人的。在我的感知中，没有哪一个城市将古老庄重与现代潮流结合得如此协调，如此典雅与浪漫。于是，打起背包，就去了。
秦皇岛市是我国唯一一座以帝号命名的城市。公元215年，秦始皇称帝期间出巡到这里，派手下出海找神仙求长生不老药，并在这里刻下了《碣石门辞》，以后就被称为秦皇岛了，距北京280公里，距天津220公里，有“京津后花园”的美称。
朋友说，我们先到秦始皇求仙处，去早一些，游完后再到北戴河。早上七八点钟抵达，买好票进入园子，里面是以秦始皇为中心，衍生出其他故事的景点，有些杂乱拼凑。
这也是大多数旅游景区的通病。为了扩大规模和影响力，就拼命拉扯一些似是而非，甚至是不相干的东西来凑数，把一个好好的主题景点搞得不伦不类。这就像一个美女，总是把一些装饰品拼命往自己身上堆积，反倒失去了本色的美。聪明的却是善于根据自己的特点，加以适当搭配，使之整体和谐。不加选择胡乱涂脂抹粉，反失去了应有的韵味。
写文章也是这样，主题确定后，材料的剪取一定要支持主题，否则有可能喧宾夺主。
当然，现代人商业气息浓厚，景点不管跑不跑题，只要游人欢喜，有爆点，有流量，赚银子，也就不大讲究这个了。但写文章却不可这样任性。
二
这样想着，就来到了园子外面高高的海岸上。太阳早就升起来了，海天一色，壮阔辽远。果真是个好的观景点。站在通往秦始皇求仙入口处，往下看是一条几十级台阶铺就的下坡通道。秦始皇正背对着我，在那儿望海。落差很大，在我看来他竟有些渺小。
往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挪去。这一道道台阶是由暗黄色大理石铺成的，很钉脚，人走在上面不觉光滑。看来，设计者也还是很为游客们考虑的。我挪动着脚步，很稳。秦始皇的身影渐渐地升起来了。踩着脚下的台阶，屏气敛神移动，蓦然，一个念头引得我全身震颤、抖动，就像正前方不断涌来的海潮，迅速浸润我的全身。
我这是穿行在历史的隧道中！沉寂而厚重，空旷而又辽远，但分明感到耳边传来几千年历史的回声，似乎合成一股不可抗拒的音响的浓云，团团笼罩了整个思绪。
这一道道台阶是无数部、无数篇《史记》、《资治通鉴》、《左传》、《汉书》、《战国策》、《过秦论》、《阿房宫赋》们筑成的。由它们连接远古与现代组成的时光通道，我在穿越！带着一个现代人身上所有的凝思默想由此上溯。我，一步步，走向秦始皇！这哪里是在轻松惬意游玩，分明是在翻阅一部部中国历史、中国古代文化史。瞬间，我变得端庄、肃穆、敬畏！
在万千的感慨中，挪移到与秦始皇比肩的台阶高度，我站住了。
此刻，他宽大的后背挡住我的视线，如一堵厚重的墙，竟然使我有些压抑。
这后背，在我看来，是他统治帝国的版图，又像一张巨大的电子屏幕，快速闪过一幅幅画面：长平大战的惨烈，被坑杀的四十万赵卒冤魂在呐喊；望不到头的人，肩扛手推修筑万里长城，孟姜女在长城下哀哀痛哭；焚书坑儒的火在熊熊燃烧，荆柯的匕首在疯狂挥舞······
正是这宽大的后背救了秦始皇的命。荆轲舞匕扑来，秦皇绕柱躲闪。佩剑太长，紧急间拔不出来。俩人围着大柱子演起了二人转。幸亏一个御医高呼：王负剑！王负剑！这才提醒了他，于是他迅速佩剑上背，右手越过左肩，飞快拔出宝剑，斩杀了荆轲。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
我想，人的一生虽然漫长，但紧要处也就那么几步。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是如此。设若荆轲真的是绕柱刺死了秦始皇，中国自秦以来的两千多年的历史都要重写！但，历史是回不去了。
三
秦始皇殚精竭虑，终于灭了六国，又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西部边陲安宁了。
“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士不敢弯弓而抱怨”——敢造反的绝迹，都老老实实了。
庞大帝国的版图就在他的后背上，可以“百世而致万世而为君”。
于是，他踌躇满志来到了海边，站在这里望向大海。一看就是两千年。
我也跟着他来了。站在秦始皇的脚下，比肩，不，是比小腿胫而立看海。他站在有几级台阶的底座上，是个耸立的巨人。在他脚下，我的渺小就如我刚才站在高处看他。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近处，海浪起伏汹涌，波动着向岸边扑来，如赳赳老秦战士们的集团冲锋。前锋与岸边相触的瞬间，轰然作响，海浪被撞撕裂抛向天空，然后碎琼乱玉般纷然落下，汇到后波的海浪之中，跟随它们继续前冲。如此反复，不屈不挠。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远方，海天相连的那一道弧线处迷迷蒙蒙，划开了内海与外海的界线。远处，几艘巨大的货轮在移动，像浮动的鲸鱼。阳光在它们周围的海面上不停地穿梭、跳跃。白色的海鸥在翩飞，一派祥和旖旎。
我看到了这些，他看到了什么呢？
于是退后几步，举起相机拉近镜头，见他头戴天子冕冠，双目沉稳，深不可测，正凝神远望。
《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记载，有个叫徐福地对秦始皇说，海外有三神山，分别叫蓬莱、方丈、瀛洲，有神仙，有长生不老仙丹。秦始皇于是挑选五百童男童女，让徐福带着，就在这求仙处，双手捧爵，恭送船队出发到海外求仙。可一去就是杳无音讯，引发的后人考证这个徐福拐带了这么多人，两千年了，怎么连个信息也无？
有人说是去了日本，也有人说是去了美洲。究竟去了何方，至今无人知晓，害得这个千古一帝现在还在这儿信心满满的傻等。因此，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站在大海边，是期盼徐福给他带回长生不老的仙丹，有了这个，便可与日月同辉，与天地久长。
四
我不这样认为。因为，我看他的眼光虽有求仙的虔诚，但更多的是忧伤，贮满蓝色的泪。他来这儿是挥洒那痛悔的泪。
就在秦始皇求仙回去不久，就仙逝了，这回他可是自己亲自出马到另一个世界求仙了。他身后固若金汤的帝国，也顷刻间“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落下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成了中国封建王朝屈指可数的最短命的王朝之一。
如果他拿出求仙的虔诚对待他的子民，以他“席卷天下，并吞八荒之心，囊括四海之意”的雄心，在这里恭送如哥伦布那样的船队走向大海，他的帝国会这样很快土崩瓦解吗？其后人也会被族灭，身死人手，为天下笑么？
他求仙盼望的大海远处，徐福不见，仙人没来。但八国联军的利炮坚船来了，日本鬼子挺着血光闪闪的刺刀来了。
如果真如小时候老人讲，日本鬼子其实就是徐福带去的那五百童男童女的后代，估计他不仅仅是痛悔落泪了，而是拿头死命地撞墙。
我略略整理了下古代帝王与大海有关的记载，竟然没有几个。
曹操倒是跃马挥鞭，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但仅仅到此一游，留下一首诗而已。
朱棣朱老四造反成功后，派过郑和七下西洋，不是求仙，却是找人：找他侄子建文帝的下落，好斩草除根。
郑和七下西洋后，为明朝带来了海外的讯息，扩大了中国与世界的交流。后来却没有了下文。
其后清朝，国人都知道咋回事，说来都是泪，不说也罢！
这使我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他们都对大海浅尝辄止呢？
五
正胡思乱想间，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把，回头一看，见朋友正笑吟吟望着我。刚才他到海边去捡贝壳去了。
他问：“在想什么呢？像个傻子。”
我把刚才的所思所想告诉了他。他一把拖住我，边走边说：“你这是天问，那是肉食者谋之的事，你又何间焉？走吧，到北戴河去。南戴河那边儿还有沙雕公园，可滑沙滑草，有海滨浴场，身着五颜六色比基尼的美女们特多。”
我跟他走了。不知何时，见那几艘巨轮快消失在海天一线。我知道，它们不是去求仙找人，而是和平贸易。
汽车飞驰，我从窗口回首望去，秦始皇的身影又变得渺小了，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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