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小D

年轻的小D

我在2010年认识小D时，正在本地一所大学读书的他正好到了大四的实习阶段。他自荐到市内一家单位的办公室实习。那时，我正在给这个单位的下属馆编辑一本刊物。这个来自西北省份的小伙子人显得朴实、一张肉肉的脸、身体壮实、人也聪明勤快。据说，因为他的勤快和办事效率高，给单位办公室的人留下很好的印象。

那时，我所在的单位的领导想要务色一个既能管办公室事务又能兼文秘的角色。馆领导看他年轻、能干，所以就想把他挖过来。但说不动他。他一直在犹豫。一次，是他代表上级单位和我一块出差。在省城住宿时，我们宿住在一间客房。期间，我也游说他。说了到我们馆的种种好处。比如，单位就马上就要盖新馆了。届时，也许会在新馆顶层加盖一些员工宿舍。因为几乎所有单位都是这么干的。他如果过来，房子的问题就可以顺手牵羊给解决了。他业余也喜欢文学写作。我说，你过来了我还可以指导你。总之，是喻之以利，动之以情，总算把他给说动了。出差回来没几天，他就主动要求到我所在的单位上班。

他刚来的那阵子，人也像刚到上级单位办公室一样的殷勤。我每一次到办公室，他都会主动给我沏茶。当然，他也主动给其它人沏茶。他在给我沏茶时，我会屡屡加以阻止。我说，我要喝时我会自己会动手的。大家平等，不要太过于殷勤。

小D到来，确实让单位有了不小的改变。无论办公室的卫生，还是各种外出跑腿的事务。而涉及到电脑网络的事务，他更是娴熟。写公文写材料，他上手也快。因为有了他，连我的工作也跟着方便了许多。之前，许多需要领导做政治审查的版面、文字，以及需要交给馆里出纳的稿费表，以及需要补充的文字资料，我都可以从家里直接发到他的电子信箱，让他去办。这就省去了我许多跑路的时间。

总之，最初的两个月，他在单位的口碑不错。

但时间一长，小D也慢慢在变。这种感觉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发生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单位里几乎是所的人都感觉到了。而且听一些人反映，他开始摆架子了。我的编辑同事就告诉过我，他对人说话的口吻也变得不怎么礼貌了。他的前恭后居，也让单位里那些一开始都对他有好感的大姐们反感了。她们背地里都在说他，这个小D啊，现在就紧跟领导，像个勤务兵一样。只有领导叫他，他才听。

在编辑刊物第四期的时候，我为刊物撰写了一篇题目为《走过四季》的卷首。其中提到了曾经有外来的人说“三亚是文化沙漠”之类的话。我的一个乡傥对这一段文字有异议，小题大作，闹到了单位领导那里。领导一时间也拿捏不准这段文字有没有问题，于是，就用吹毛求疵的方式与我探讨。小D是看了领导的脸色，也跟进诘问、发难。他找出了其中一句表达对领导的支持感谢的话，然后质问道，难道领导对刊物支持了，就是关心城市的文化建设；不支持刊物，就是不关心城市的文化建设？这种文革式的诘问，强词夺理似的推论，让我有点哭笑不得。也让我无言应对。当然，我也知道他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迎合领导。但迎合也不必带着文化革命时代那种强词夺理的、批判式的思维模式。

后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提醒他，让他要保持自己的人格尊严。我觉得年轻人刚走出社会，还是一张白纸。而且时下的机关单位，也就我们通常说的“官场”，其生态环境，是最容易出小人、出贪官的地方。小D喜欢书法，没事时就在办公室里练习。而且书法写得不错。杂志在选用书法作品时，我也请他参谋。我旁敲侧击说，书法到了最高境界，讲究的是你有没有个好的气质，有没有个好的心境。没有这个，你就达不到至高的境界。说白了，你要搞艺术，你首先要保持自己的完整的人格。他同意我的观点。但还是改不了屁巅屁巅跟着领导的习惯。我知道，他那么做，主要是因为有一些经济上的好处。我想，如果他家里不穷，会不会这样呢？

两年后，有一家事业单位招聘人，他在人事局组织的考试中，一路过关斩将，以笔试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这家事业单位。据说，有70个大学毕业生在竞争这个岗位。他过去后的工作，主要是写办公室的各种材料。在接到通知后，小D就到新单位去上岗了。在小D临走之前，我和小D有了以下一番对话。我问小D，这次考试的前后，你跑过关系送过东西没有？他说，我就这么一点点生活费，那里还有钱送给人家。我知道他说的的确是大实话。我说，那就是说，这个岗位，是你凭着自己的本事得到的？他说，是啊！是啊！我说，既然这样，就说明我们这个社会还有靠真本事生存的空间的。对吗？他沉吟一会，说，你说得也对！我说，其实，不管一个社会风气有多滥，只要它还要正常运转，就肯定离不开有真本事的人。要不然，社会这部机器是没办法运转的。他说，你想要说什么意思嘛？我说，从这件事至少可以说明，保持自己的人格，靠诚实、靠真本事吃饭还是可行的。就像你到我们单位来，领导最初看中的不是你会不会溜须拍马。而是看中你会干活。他是让你来干活的。对于我的一番话，他很以为然。我呢，也被自己的这番话给感动了。

我是在指导年轻人走正道啊！

小D离开单位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见面。但我常常把他当成一个靠本事吃饭，靠本事赢得岗位的例子，在与朋友熟人喝茶聊天时、在向年轻人说教时，将其作为正面的案例褒扬一番。

过了大约半年后的一天傍晚，小D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要约我喝茶，说有事要和我谈一谈。他能有什么事呢？听那口气了，好像是要求助。我心里不免有些疑惑，他会跟我谈些什么呢？

我们在约定的地点见面。我开门见山，说，有什么事情呢？他说，人家要把他辞退了。我问，为什么呢？他说，我三个月的试用期已经到了。还回家过了一个暑假。昨天，刚回到单位，人事科长就通知我了，让我准备离开。我说，什么原因？他说，说是我的材料写得不够好。

他长唉一口气，说，要是这时离开，工作一时间也不好找。家里又没什么钱了。他问我，能不能帮这个忙？我说，怎么帮？他说，您认不认识什么头面人物？我想了很久，在我的朋友圈里，也想不出一个能帮助他的人来。我说，我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小人物。这可不是一般的事情。内部交易，可能要花上几万块钱也说不定。我说，边我自己女儿的就业，都是她自己出去闯的。他说，我现在是走投无路。如果现在有贵人能帮助我，让我跪下来求我都愿意。

我让他把详细的情况说一说。他说，单位里几个主要领导的孩子都在里面，还都是临时工。他们都在盯着这个就业指标。他们当然要想办法把他辞掉，然后让他们的人上。人家也看明白了，他就是一个从农村来的孩子，没有背景，没有人脉关系，明摆着是只软柿子。

那一晚上，我也给他出了一些主意。因为要解聘像他这样通过考试进入的事业编制人员，国家是有相关规定的。现在全国不是都在搞维稳吗？你可以暗示一下那个要开你的人事科长，你可不是好捏弄的，你会上告，你会报复，你会给单位造成比较大重大的影响；比如通过媒体，把他们的行径曝光等等。

同时我也开始反思自己。反思我当时说过的那些曾经让他感动、也让我自己感动过的话。我扪心自问，当时给他的忠告对吗？我突然觉得有一种愧疚。也许，我当时说的那些话，理论上并不错，但是放在具体的单位和具体的人身上，并不见得都对。政治生态越来越糟，社会上有关官员贪腐的段子越来越多。我也替他做一些设想，我要是他，我会怎么做呢？他也没钱可以送。不要人格，溜须拍马吗？那也得看具体情况。要看人家是不是打算要个奴才。而照他现在所说的这种情况，是有权力的人要抢他的这个工作岗位，这种情况，你就是不要人格，也是没有用的。

人，是社会环境的产物。只要他是一个智力正常的人，你即使不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他也会在观察社会中学习。如果生存环境让他必须要厚黑才能活下去。为了生存，他当然必须要厚黑。这正是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当年读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就非常佩服先生对中国人劣根性的解剖。但也看出了先生的认知是超前的。那时是上世纪的二十年代。当一个社会普遍贫困的时候，你批判这种普遍的劣根性，似乎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但现在呢？社会已经开始富裕了。或者，读点鲁迅正当其时。可是，权力者会提倡吗？

趋利避害是人的一种本能。社会的现实，永远要比所有的说教都要强大。所以，在当今这种主流价值观混乱的年头，以我这样的资历，试图去当一个年轻人的人生导师，是一件很不靠谱的事情。人生有很多事情，也许连我自己也没有真正弄懂。总之，我是越发感觉到了自己的浅薄。

我找到一个记者朋友。我把小D的遭遇告诉他。我们想到可以用报纸替他维权。我在电话里告知小D，如果有需要，我的记者朋友愿意采访他、帮助他把事情暴光。

后来，他很长的时间都没有和我联系。但我心里一直在搁着这件事。有时我会想，他一直没来电话求助，是不是他采用了我所说的战术，让单位改变了主意，让个人的命运出现了转机了呢？因为和自己的写作有一点关系（我习惯记一下所感兴趣的人的命运），所以我很想知道这件事情的结果，很想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命运。几个月后，我主动和他联系。我问他，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他说，已经被聘到省城一家国有企业。在这家企业，他的发展前景会比较好。我问，你是怎么进去的？他说，也是按正常考试的方式考进去的。

看来，他最终还是靠自己的真本事在社会立足。

于是，我有些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