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为什么会喜欢张兆和呢?这个城里女人自然和他是不相宜的。胡适在给他的信里写:我的观察是,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胡适的观察无疑是非常准确的。十八岁的张兆和怎么会理解靠自己一支笔打出一片天的古怪乡下人沈从文呢。
想象一个清晨,沈从文从凤凰出发。码头上全都是要上行的船。他听到水手生火炒菜的声音,升起的帆在风里簌簌的声音,船橹划水哗哗的声音。转回头看他生长了二十年的凤凰,心里应该是感伤的吧。他无疑是个乡下人,他也以自己是乡下人为自豪。因为乡下人的淳朴、善良、温柔和人性美好处,是城里人不易体会的。这种乡下不是地理上的城市和乡下,而是人性和文化上的城乡差别。在沈从文看来,城里人实在是“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他想用自己乡下人的一腔热情,将人性的美和爱加以表达,写给读者看,因此他拿起了笔。
二三十年代,新文学运动已经开展了近十年,取得了一些成果,社会上也开始对白话文日渐熟悉和接受。但写小说和新诗在知识界仍然是不被人待见的。搞学术才是正统,所以胡适才会浅尝辄止写了《尝试集》,却把主要精力放在中国哲学史甚至水经注上。那个时代靠写小说是没法生活的。正经的活法是到大学做教授,然后业余写写小说。
沈从文也是如此,一边写小说,一边在中国公学教书,这时候他认识了学生张兆和。
张兆和不爱他是自然的。他是个内向的人,初次讲课时,准备了半天的东西被自己十分钟就讲完了。汪曾祺在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里写“他的湘西口音很重,声音又低,有些学生听了一堂课,往往觉得不知道听了一些什么。沈先生的讲课是非常谦抑,非常自制的。他不用手势,没有任何舞台道白式的腔调。”从这来看,他湖南口音又重,人又那么害羞,讲课很不生动。学生对他的观感自然不怎么样。张兆和不爱他自然也是正常的。况且按照中国传统的理念,师生恋还是比较犯忌讳的。为师者的职责在于传道授业解惑,至于写情书给学生,则有点为师不尊了。这种单恋本该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冷却下来。正常人都会慢慢知难而退,然而张兆和遇到的却是顽固的沈从文。
沈从文在给张兆和的信里写:我爱你你偏不爱我,也正是极好的一种事情。得到这知会时我并不十分难过,因为一切皆是当然的。他自然明白兆和不会爱他,也知道自己的爱是那么卑微,然而他还不愿意放弃,固执地爱着她。沈从文又在信里写:每次见到你,我心上就发生一种哀愁,在感觉上总不免有全部生命奉献而无所取偿的奴性自觉,人格完全失去,自尊也消失无余。明明白白从此中得到是一种痛苦,却也极珍视这痛苦来源,我所谓“顽固”,也就是这无法解脱的宿命的粘恋。这些哀求的、虐恋似的文字其实只能说明,沈从文并不了解张兆和。说他爱张兆和的人,不如说他爱自己的乡下人的理念。张兆和年轻、未经人事沾染,在他心中完全是善良、美丽和温柔的化身。他在城市里一眼把这种理想的范式认出,然后不顾一切地发起恋爱的痴狂来。从这点来看,他的固执是一贯的,而且自信的。至于张兆和懂不懂他,他完全不管不顾了。
他对张兆和的这种理念上的爱和他对江上水手和吊脚楼上妓女的爱是一致的。他在乡下生活久,在人世里经历了生活折磨,很能体会这些生活中的小人物的辛苦和美丽。他在湘行散记里说:“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虽那么远,同时又与我那么相近。这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方面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使人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着了这种人的灵魂。”本质上来说,他和水手和妓女是一类人,心中存有美丽的灵魂,有爱有温柔。湘行散记是中国散文里少有的美妙文字,他写山水写的妙,因为那山水是他熟悉的,滋润着他精神生命逐渐成长。更妙的是山水之间,他点缀的水手和妓女。这些点缀让山水有了别样的生命力,引起读者的好奇,又让读者感慨、流泪,叹息不已,明白生命中总有美丽和温柔的东西,值得去追求和珍视。
解放后,他和张兆和理念上的差异进一步扩大化了。张兆和很快积极地融入到新的生活中去,而他则像一个落单船上的渔翁,孤立于时代大潮之外,独钓自己的一江雪去了。自杀没能成功,笔却成功地放了下来,实在没什么可写的了。他转而研究文物古董,转向了瓶瓶罐罐。这中间有多少悲哀和痛苦呢,他不说,别人也不懂。晚年张兆和写:从文与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黄永玉在他墓碑上写:一个士兵不死在战场,就回到家乡。沈从文作为一个士兵,从凤凰出发,又回到凤凰,一路猛进却一路孤独。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