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教育为名的地方
文/秋水斋主人
刚大学毕业的那会儿,有几个月时间,我曾先后在两个课外辅导机构就职。就其性质,常被划分到“教育”行业,它们也把自己称作“××教育”——我所在的那两家公司,也是如此,在此姑且将它们分别叫作“D教育”、“L教育”——虽然它们有着更堂皇的名字: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而前者更是在“文化”前面冠上了“国际”二字,即便它的员工加起来总数不足百人——但谁能否认它将来成长为“国际文化”的可能性呢?
站在D教育门外时,我就诧异了:所谓的“国际文化”仅仅是一层写字楼,而且面积狭小。但既来之则安之,我便仍是走了进去,内心的疑惧不啻走进一个乌七八黑的山洞。接着进入面试程序。程序大抵是先在规定时间完成一份试卷,做完交上批改,倘成绩还不赖便可以试讲;试讲完后,则需请人事主管定夺!
我在次日接到电话,说主管下午有空面谈。面试时,我便得知那层写字楼只是总部办公,其他地方更有几个校区。几个校区!我当时就震惊了,真是海水不可斗量!聊到最后,他说如愿意挑战(公司正在拓展业务)的话,我明天可去办理入职,培训一周。还需要培训哩!总之,一切看来都规范极了。于是乎我第二天激动地去办理了入职:这可是我的第一份工作!
入职后,去校区,才发现,全不是那么回事:谁能想象出所谓的校区是个什么玩意儿?仍旧是一层面积狭小的写字楼,由木板隔成几个小教室,而学生也不过十多个罢了!这就是一个校区!简直上了大当!然而主管不是说了,公司正在拓展业务?再看,其他老师不也认真、安心地在那儿授课吗?墙上挂着的简历表明,他们是多么优秀、有经验的一群人呀!我有什么可挑剔、不满的呢?这不过是初出茅庐者必须面对的现实和理想的差距,何况,“是金子哪里都能发光”,我们曾经所受的苦难将会增加往后成功的高度。想到这里真令人兴奋!再退一步讲,当时找工作找了十余天,早已让家人长吁短叹了!我便学着安下心,按课表上课了。
过了些天,行政让我交体检表、数码照相回执之类的,这自然是为了办理“五险一金”咯。过了一些时候,又订做了统一的校服,以展示教师的精神风貌。有一次开会,我没穿校服,就曾被主管批评。一切都规范极了!
这时,我却听到一些不满的声音了,这声音来自先我入职的同事,讨论的似乎是关于绩效的问题。吃饭时几个人小声地嘀咕,既似敢怒不敢言,又似仅仅有些小不满,不然早就拍案而起。情况是这样的,工资里面有一部分,大概千来块钱吧,属于绩效。考核时,不过几个行政来检查教案,便给定一个成绩,并无一定的考核标准。然而我想,刚起步的公司,哪有那么完善的制度?“仿于利而行,多怨!”大凡关乎利益,便多是非。
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月,该是签合同的时候。我问过两次,公司答复说程序还没办好,或是主管不在。校区的H先生,也算我们的上峰,也几次拍着大腿笑着说忘把合同带来。这样拖了一段时间,连我自己都不放在心上了。唯有同事老王总是在我们独处时关切地问:“合同拿到了没有?”并要我提防H先生。我自是以为老王多虑——凡是上了些年纪的人无不如此。但接着,我便尝到了社会经验不够又过于疏忽大意的苦果:裁员!居于被裁者之列的,自然是未签合同的员工。我不免于愤怒,可我的悲伤甚至超过了愤怒,我把这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归咎于自己工作能力的不足。我是多么善于反省呵!正当我带着悲伤、羞愤的心情准备离开的时候,听闻消息的学生竟以退学为要挟,给H先生施压,这样我便被挽留下来。“期末将近,不要耽误学生学习;明年开春也好找工作。”H先生仍旧笑着说。
于是我也仍旧安下心,按课表上课。当备好课之后,走到位于二十七层的阳台上,纵目而望,心旷神怡;再靠在椅背上,任阳光和微风轻抚,这样的冬天实是惬意。学生放学归来,又是另外一番热闹喜气的场面。如果不考虑囊中及信用卡中羞涩,也算得上无忧无虑了。
久而,我便有机会从撕开的表面中,看到一些L教育背后的东西。前面提到的挂在墙上的简历,这回我的也有幸,和他们的一并被挂到墙上。可要写简介,就难为情了:我的经历、成绩实在还简单得很哩!我如实写完,赧然地交上去,回复说,不行,内容参照再改。这也能参照?“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我仍是如实交上。结果挂出来的简历便多了这样的话:“熟悉中学语文教材,有丰富的中高考辅导经验”,看着真让人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我才知之前以为的教学优秀、经验丰富是这么回事!又要发绩效了,同事们开始嘀咕。依然是没有一定考核标准,成绩完全由行政裁定。比如一百分,“考核”得了六十分,绩效奖就是那一千多块钱的百分之六十。成绩打多少为好?大概傻子也知道,越低越好,这样公司就不必发那么多绩效工资了。低到什么程度?大多是四五十分,也就是说没几个及格!然而公司制作的简历上却分别白纸黑字写着它的员工有多么优秀。这真是一个极大的笑话!同事们都默然而已,把成绩过低归咎于自己能力的不足——他们是多么单纯的年轻人呐!不知从哪里听说,裁员是早就在计划之内的。那么,所有那些不签合同的堂皇的理由就不过是一些借口罢了。阴谋,全是阴谋!人世竟如此之险!
如果这之前,公司在要做卑劣的勾当之前,还会顾及颜面,动脑筋想点堂皇的理由,到了后来,是连这点脑筋也不动这点颜面也不顾了。我们当时,一面震惊,一面愤慨,一面斗争,根本无暇分析。(老王对我说:“我在深圳工作了十多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公司!”)只有从云里雾里走出来之后,才能看清它的真面目: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无论藏得多巧;是狼,总会露出獠牙,在它要扑向羊的时候;是鬼,总会露出狰狞的面孔,纵然它曾给自己画了怎样漂亮的人皮。事件的起因是公司一再地拖欠工资,这一次更是一连好几天都不予答复。是可忍孰不可忍?期末过后,所有老师都联合起来罢课,其中以我们校区斗争得最是激烈!这之后才争取到了谈判权,谈判结果是每个人的工资都比原先少了大概一千元,然而大家已经满足了——能拿到一点工资就好了——要知道,我们的老板Z女士,是曾雇过鹰犬的人——联合起来维权的队伍顷刻解散了。我们校区只剩老王留下,他被许以加薪,我却很为他担心:难道他还未看出Z女士那副反复无常的嘴脸吗?兴许经过这次事变,她会有所收敛也未可知。我走之际,曾不逊地给她发过一个警告,内容大略是:见小利大事不成!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还是谨记吧!
离开D教育,我去了L教育。相比而言,L教育的办学就正规多了,时间久,规模大,而且名气也大,事业发展正旺。我入职一个月后,行政就主动拿来了合同。绩效哩,也有章可循,按学生成绩提高的幅度分为三等。L教育除基本工资外,还算课时费,工资随课时量浮动。我的生活渐渐平静下来了,回想起之前的波涛汹涌,简直难以想象!
直到有一天,政务主任对我说下周有两个学生要补习高三地理,由我来教。我到底还有点自知之明,一口回绝了她。接着,她便让教务主任N女士找我谈话,说校区并没有地理老师。没有地理老师,何以要招收补习地理的学生?实在莫名其妙!我仍旧直言教不了,不说丢下地理那么多年,也不说地理是文科中的理科,就说作为高考的学科,哪一科不含着精深的学问呢!N女士实是我见过口才最好的人之一了。她先现身说法,说自己教英语又教高三化学,也教下去了,又说自己是如何备的课;然后设身处地,为我考虑,上一节课有五十块钱,而我的课时费不是最少的吗?最后又提到了那两个学生成绩并不好。“你行的,你行的!我相信你!”我竟被她说得动了心,按她的建议去买了备考的教材,花了五十块钱。照例可报账,但开单时没有写成“××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便被告知报不了。一节课不是有五十块提成吗?姑且把它算作投资吧。拿到教材,我试着做了五道题,错了两道!再看答案,也不会解!这岂非误人子弟?还是高考生!我便再次提出不教的要求。她们虽面有不豫之色,却也没有再勉强。
过了几天,同事L女士问我:“校区正在招聘语文老师,你没有去听(他试讲)吗?”按惯例,公司每招聘新老师,科组成员都要去听,并且打分。这时我才知道他们正在找人取而代我!这是容易理解的,这个力图成为深圳“收费最高的机构”,每节课收费两三百,我的不合作挡人财路了哩!每个被聘的员工多上一些课,不就可以省下多聘一个员工的钱?我的同事H,每到周末,常被安排上十二个小时的课,连用午餐的时间都没有!我正预备着再次被迫辞职之际,或许是前来应聘的那位先生或是女士并没有满她们的意吧,所以那终止合同的声音终于没有传到我的耳边。我虽没有愤而辞职,但也打定只做到学期末的主意。人世竟如此之险!
在L教育,上班需打卡,迟到将被扣钱十元、二十元不等,但它也不是个没人性的地方:每月允许忘打卡三次。有一回,我匆匆跑来,却也已经迟到。一见我进门,行政便叫我打卡。我直奔办公室,她马上跟来办公室,说:“打卡!”我说三次忘打卡我这个月一次没用过。“打卡!”她再次简洁明了地说。也许在别的时候,我会称许她的耿直,当时只是摇头。从这里颇可看出公司的毫无人情。不讲人情,退而言之,讲事理:迟到扣钱这样的规定合理、合乎法律吗?每当想到他们千方百计压榨我们不多的薪酬时,我就不由得想到血蛭或吸血鬼:总之是吸血的东西。
L教育自然也做挂在墙上的简历,有过教训了,这回我便用了文言文,写道:“毕业于师范院校,大学本科,中文系。教龄不长,然亦尝用心求索。窃以为教学至要者在引导与鼓励。引导者,循循善诱也,在前导之,使其知用力之所向,事半而功倍;鼓励者,嘉善是也,其有一善,欣然嘉之,其必自勉而不倦也。再者,知也无涯,诚不可以逸豫而忽之,教学相长,不可一日不学也。我秉是心,虽幼而不敏,他日亦当看齐前辈矣。”其中对教育的看法,无疑是不成熟的——我抱有的是别的目的:这回该改不了了吧?果然!
终于挨到了期末。在我要走的前几天,几个主任都三番劝我留下。我只是淡然一笑,笑而不答,并没有说已经看透了这种“教育”的面目。公允地说,L教育的工资发的还算及时,但按季度发放的绩效,便是在我离开的那天也没有发,直到我走后四个月——又过了一个季度——才发,也没有通知我及其他同事,便说离职的老师选择了自动放弃。真是可笑的理由!
因为还有在D教育、L教育就职的朋友,也没有断了联系,便仍知晓那里的后况。D教育在我离开后半年验证了我所警告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已经宣告倒闭。值得一题的是,所有老师都坚持到学期结束,才再次联合斗争:将Z女士送上了被告席。几个月之后,他们理所当然地胜诉了,但仍然没有拿到应得的薪酬,仍在贴横幅、走仲裁部门,艰难地讨薪。而败诉的Z女士,摇身一变,立马注册了另一家“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前面是否仍然冠有“国际”二字我就不知了。L教育里不少朋友在我走后也相继离职,现在的“生意”似乎颇为惨淡,大不如前。
我想到自己在D教育、L教育里波澜壮阔的日子,又想到深圳林林总总不少于一百家的“文化传播有限公司”,里面将有多少如我一样的青年?于是不由得浩然一叹。无论被划分到“教育”行业,还是它们自称是“××教育”,甚者什么“文化”,修辞用得再漂亮,也和“教育”、和“文化”没有半点儿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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