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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离乡成为一种传统——记补漏人的游牧生活

当离乡成为一种传统——记补漏人的游牧生活

作者: 南风知了 | 来源:发表于2019-01-07 23:15 被阅读1次

文|陆欢

琵琶王立交桥盘旋在岳阳市中心,从上帝视角看去,那是一只巨大而斑斓的蝴蝶,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换个视角,那是一只五脏俱全的麻雀,底层百态,悉数登场。

十多年前,补漏人带着他们的全部家当,沿着杭瑞高速,途经洞庭湖大道,穿越琵琶王立交桥,一路开到桥尾与五里牌路交界处,落定于此。他们驾着清一色的“皖S”五菱面包车,每天走街串巷,成为城市游牧人。

安徽?“留不住人的地方”

补漏人,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底层劳工群体,他们大都来自安徽亳州、阜阳,拖家带口,开着面包车或者农用四轮在神州大地上游弋,堪称中国的吉卜赛人。

顾名思义,补漏人是一个从事房屋修缮的群体,他们的防水材料主要是沥青,一种价格低廉的修补材料。绝大部分补漏人都是通过诚实劳动获得收入,但由于群体基数大,总不免滋生害群之马,且这些行为又会通过媒体被放大,因此他们并不受本地人喜欢。

在中国,农村大地上和城乡结合部有着巨量的自建房和所谓的小产权房,这类建筑大部分防水并不过关,墙体和现浇板过薄,钢筋细少,容易开裂渗漏。于是房屋补漏这个庞大的市场就出现了。

但为何偏偏出现在安徽?

“中国一直有一个18亿亩耕田的说法,但城市化大跃进,导致很多沿河城市急需用地,只能牺牲中部省份去发展沿河省份……而且安徽省是西藏粮食供给对口省份,西藏每次出现动乱、自然灾害,第一时间调配的是安徽的粮食。”这直接导致安徽的企业拿地难,最直观的,农村里面的人圈地盖房娶老婆,即使是自家的田,想用来盖房子,手续审核也十分繁琐,田必须种,不种得赔钱给国家。

由于耕地红线,耕地又挣不了很多钱,所以大量劳动力外出打工,家里的老人耕地带孩子。

安徽人才流失严重程度排名全国第二,在教育方面,安徽财经大学在蚌埠,安徽师范大学在芜湖,安徽工业大学在马鞍山,安徽理工大学在淮南,老字号的淮北煤炭师范学院也在淮北。合肥市拥有的是安徽医科大学,合肥工业大学(由蚌埠搬迁至此),中科大(文革时才从北京搬迁)。

中科大是安徽省唯一的985,但在安徽一年只招生100人左右。

也就是说,安徽很长一段时间,交通、教育、经济都不在省会,没有办法像别的省一样集全省之力去发展一个特大型城市。

十五年前,安徽全省外出人员达1193万人,其中外出时间在半年以上的人员为953万,外出到省外半年以上的人员有720万人,外出务工人口比例达到了1/6。85%去了全国经济最发达的前五个省份,安徽廉价的劳动力支援了全国经济最发达的五个省市,余下的5/6的老弱病残,还提供了华中地区最大的粮仓之一。

在这个群体庞大的外出人口中,“补漏一族”占了绝大多数。“因为操作容易,上手成本低。”况且安徽本地也形成了面包车和补漏工具建材的产业链,做“补漏人”,成为外出者的第一个想法。

他们补一切的漏。平房、瓦房,私宅、办公楼,厨房、卫生间,只要是漏水的问题,他们都可以来处理。

他们无处不在。桥洞下、工地边、荒郊上、货场旁,只要可以停下三五辆面包车的地方,他们都可以停驻,起居生活。

旅程?“辛苦,但贵在自由”

十二月的岳阳,夜晚气温骤降,琵琶王立交桥马路边的路灯下,6岁的强强正在写作业。

晚上7点多,强强一直蹲在地上,趴在凳子上写作业,不时将双手放到嘴巴前,哈口热气暖和一下,偶尔站起来放松一下蹲得酸胀的双腿。强强在立交桥幼儿园读大班,父母是驻扎在立交桥下的补漏人。为了孩子读书,他们在附近租了一个单间,由17岁的姐姐带着他,夫妇俩住车里。强强本可以在屋里写作业,但是放学后,他更愿意待在父母的车边。

这个冬天,强强几乎每晚都这样,遇到下雨,他则会钻到车内,趴在床上写作业。车里虽然暖和些,但因为车厢被隔成床铺,光线暗淡,空间狭小,只能趴在床上写。到不得已该睡的时候,强强才极不情愿回到租的房子里,那里没有爸爸妈妈。

在琵琶王立交桥马路边从事补漏的家庭有几十个,他们都是来自安徽利辛县,夫妻搭档、拖家带口。这些补漏人,一般白天外出揽生意干活,晚上就在这条马路上做饭,夜晚睡在车上。常年在外,疲于奔命,难以分出额外的精力关心孩子学业,孩子长大便也开始操起父辈的旧业。

张杨和妻子也是其中之一,他们婚后跟着父母,外出漂泊已经5年多,在岳阳马路边睡觉也已经3年了多。在去年春天,张杨夫妇有了自己的宝宝,祖孙三代其乐融融,在异乡的街头享受天伦之乐。

一家人全在异地,倒也使异地有了些许安心和暖意,十年时间,也让他们渐渐以“游牧”般的姿态融入到这座城市之中。

五十多岁的张亮也在岳阳十多年了,两年前儿子一家、女儿一家相继来到岳阳,做起相同的行当,到今天,儿女已经在岳阳租房,外孙在附近读小学,孙子不满一岁,经常会被奶奶抱到天桥这来溜达。

来自遥远安徽的一大家子几乎就在岳阳安家,老家村子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小孩子没爸妈管着,就上网,不好好读书,不听话,尽做坏事,人就这样变坏了。”张亮抱着孙子,话一说完,就在小孙子脸上亲了一大口。

就在不远处,强强正依偎在父母怀里看手机上的动画片。这些"补漏人"的孩子自幼跟随父母一起漂泊,从小就感受异乡谋生的艰辛,但比起家乡的留守儿童 ,已经是一种幸福。

夏天的时候,岳阳人总是期盼能有一场雷阵雨,来缓解南方的高温;而活在岳阳大街小巷的、靠天吃饭的补漏人,也期盼着能有一场大雨带几笔生意来,因为没雨就没有生意。而实际上,高温在外出工的可怕程度,并不比没生意低多少。

岳阳夏日室外温度经常超过30℃。补漏人仍然会提着一桶冒着烟的东西在房顶工作。

“夏天补漏,可是个高温活,爬到顶楼,地面温度起码40多摄氏度。”武雷说,干活不容易,可是他们最担心的是挣不到钱,“但是连日高温,可能几天都没有生意上门了。”

“要是有生意,顶着40℃的高温也要上。”武雷妻子李平说。她撩起袖子,硕大的一条伤痕斑驳而曲延,伏在右臂上——那是五年前一次高温出工的意外事故,灼热的沥青浇在裸露的胳膊上,皮肉瞬间烧伤。“太苦了,担心医治花钱太多,只在附近的药店买了消炎药和碘酒,在车里待了一周不能动弹。

车内空间本就逼仄,还要分为上下两层,上层睡觉,下层放物。冬天很冷夏天很热,生活上不方便的地方比比皆是,但这些补漏工作者,却有一个共识——生活也不算是很苦。

“在家那边也打工过,但是天天加班,快十个小时,也很不自由,而且还会有拖欠工资的情况。比起打工,做这营生也不算是很累。”张亮妻子微微仰起头,她的脸因此而稍稍抬高了点。同时,她也拒绝了我们拍摄面包车内部,“不好看,不要拍。”

未来?“不知道、看着办”

李平的面包车从2003年开始驻扎在这里,十五年来,周围变化很大。“原本是泥土地,现在都是水泥地。以前是破院子,现在修建成了两个小区。”李平指着附近的环境,“城市发展了,我们的生意也不好做了。”

叶继平脸上常挂着笑容,这个四十岁的男人即便不笑,也能从他脸上的褶皱里看出善意。叶继平的学业生涯在小学三年级截止,“实在读不进去,30年过去了,我还能想起来上学时的煎熬。”最近,叶继平在为他的两个儿子发愁。大儿子快高考了,遗传了他不爱读书的特质,叶继平想让他学点手艺。“但是坚决不能补漏了,太苦了,没前途。”叶继平干这行十年了,早已厌倦了城市间的奔波,夜幕降临时,看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异乡感愈加浓重。“我实在是干腻了,但是我又没有别的手艺。”采访时,叶继平多次提醒我离补水的沥青材料远一些,“这气味有毒。”可是这些材料,日日夜夜搁在面包车内,在他睡觉的木板下。

补漏行业的自由吸引一批又一批人投入其中 ,但自由这个东西,总和竞争联系在一起。“不让你跑步,你脚痒,让你跑,你想把一百米跑成15秒,然后是12秒,甚至是8秒。最快的人想跑得更快,跑后面的人想跑前面,自由它就是这样没完没了。”武雷觉得这个行业要走到尽头了——而他并无出路。城市的发展和繁荣,对于这些住在面包车的外乡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亲切感,高层小区的出现,这些个体补漏行业市场更小了。高质量住房很少出现漏水情况,即便出事故,小区物业也有专业补水公司的外包项目。

但武雷并没有多想,“到了这个年纪,打工也没人要,干这个轻车熟路,挣点钱,不拖累孩子。”干这一行经常饱一餐饿一顿,半个月揽不到活都是正常的事情。武雷暂时也没有让儿子供养的打算,他从不去想哪一天会结束补漏生活,“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有义务去养活自己。”

在许多事情上面,他们总是“不知道”和“看着办”。没有把小孙子丢在老家,放任他野蛮生长,而是带在身边,是张亮夫妇认为的好决策。但孩子总是要上学的,他们也没有确切的安排和打算:“不知道,这种事,看着办吧,到时候再说。”

补漏人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选择“退休”,孩子们以后要有怎样的人生,这些都“看着办”……就如同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车流里无目的地打轮、加速,飘忽不定,茫然又固执地走在一条不知道终点在哪的道路上。当人生所有的幻觉破灭时,让小孩出场,总还有小孩可以出场。

张杨妻子钟白23岁,她已经是一个两岁孩子的母亲了。“我是安徽亳州人,那里常常下雨,气候温和,安安静静的城市。岳阳也是,常下雨、气候温和、安安静静。”有时候,比困在一个小地方更可怕的是逃脱一个小地方。逃脱了,因而意识到,人生的问题它不是一个地点的问题,它那么复杂。

“何苦呢?绕大半个中国的到这里。”

“待在家里没出路。”

漂泊的补漏人虽然对异乡有着疑惑和不安,但是他们却依旧努力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他们从不包装,也从不期盼自己成为这个城市的主人翁,他们仅仅是这座城市的看客,仅仅是车水马龙和灯火阑珊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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