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不分白天黑夜地睡着、睡着……
有几天的夜里，我醒来，发现石健不在我的身边，客厅里的灯亮着，我想爬起来去看看他在做什么，但是，我没有气力，我昏昏沉沉地继续地沉睡在我的混乱而悲伤的世界里。
又一个深夜，我醒来，摸一摸身边，石健又不在，客厅里的灯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爬了起来，走进了客厅。
我看见他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我蹑手蹑脚地走近他的身边，我看见桌子上铺着一张纸，我看见了纸上的头一行字：
“你就这样白天黑夜地睡着、睡着，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我的心有多苦有多痛？！……”
我伸手拿过了这张纸，石健转过身来，他似乎被忽然出现的我吓了一跳，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立即伸手抢过了这张纸，他三下两下地将这张纸揉成一团，他将这团纸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我惊讶地看着他，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的心颤抖了一下，我仿佛从那个另外的世界里苏醒了过来———逝者已逝，我们活着的人还是好好珍惜我们现在的生活吧。
“你……你怎么了？你在写什么? ”我问，声音里透着我的关切。
他回避我的目光，仿佛不想让我窥探到他的内心。
“没什么，没写什么。”他伸出手，搂着我的肩膀，拥着我向卧室走：“我们去睡吧。”他道。
他躺在床上，拥着我，我们似乎都没有睡意，我们都没有去关灯，那台灯依旧亮着，在这万籁俱寂的漆黑的世界里透出它的微弱的柔光。
我的思维飘向了萧晨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其情何堪？！我的心一阵一阵地痛，萧晨的哥哥在38岁的时候去世，同样死于肝癌，萧晨现在又离开了人世，这让那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如何去面对？如何去承受？
我不由自主地叹息道：“我还能为他做什么？也就剩下以后过年过节的时候，带着女儿多去看看他的父母了。”
石健抱着我的双臂忽然僵硬了，爱情的天然的占有和排他无法抑制地席卷了他，隐忍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心再也无法承受，他“忽”地一下坐了起来，他起身下了床，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
我吃了一惊，好像在刹那间明白了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猛地停下了脚步，用失去理智的发红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我，他竭力压抑自己，不对我吼叫，他用压低了的声音颤抖地说：“你一直就认为你是他的人！你就是当你是他的人！你现在想的就是如何代替他去尽孝！”
我楞住了，从我认识石健，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压抑着的颤抖的声音对我说过话，我在他的压抑中看到了他的愤怒，刹那间，一种无法言说的心酸席卷了我的心，我泪眼模糊地看着石健，我嘴唇颤抖，半天说不出话了，我哽咽着挣扎着说：“人都不在了，你还要争？现在还剩下什么可争? ”
最后一句话所饱含的酸楚席卷了我，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巨大的悲伤吞噬了我，我想放声大哭，我真想放声大哭，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另一种难以言表了力量制止住了我的哭泣———石健，假如我的难过就是那么深地刺伤你，我又何必难过？！假如我的悲伤让你痛苦，我可以不哭。
我坐在床上，浑身颤抖，但是，我哭不出来了……
在这个时候，石健忽然扑向了我，他的右手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他的左手伸到了我的背部，他搂住了我，人类的天然的同情之心和爱情的真实的忘我境界让他在一霎那间战胜了爱情的狭隘、自私和占有，他用最为真挚地目光看着我，他急切地恳求道：“你哭出来，你哭出来，你不能就这样憋着，你不能就这样憋着，你这样憋着会坐下病，你哭出来，你哭出来，你一定要哭出来……”
我楞在那里，一分钟后，一种被理解被关怀的的情感冲破了我的用面具铸成的堤坝，眼泪终于如同冲倒了大坝的山洪汹涌而至，“哇”地一声我哭了出来，我倒在石健的怀中放声大哭…….
我在石健的怀中不知哭了多久，我仿佛流干了我这辈子的所有的眼泪，我终于哭累了，我没有气力地倒在他的身上。
他轻轻地抚摸着我，满怀疼惜，他喃喃道：“不要紧，不要紧，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这样你就不会病了，你就不会病了……”
待我停止了哭泣，他无言地抱着我，默默地坐在黑夜之中，很久很久。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属于他的爱情的百感交集，我不明白属于他的艰难的心灵挣扎。
半响，他苦笑道：“你哭出来了，你倒是好了，但是，我堵住了，我又堵住了。”
他的嘴角的苦涩无言地向我诉说着他的心的痛苦和挣扎。
啊！爱情———你这第二次到来的背负着我们过往沉重的历史的爱情，你怎么就会这么难？！
哭过之后，我那已经累到极点的心脏终于松弛了下来，我依偎着他，我在心里疼着他。石健，我该怎么办呢？我怎样能让你明白我其实非常非常地爱你！萧晨是我的过去，但是，你是我的现在和未来！
爱情，你是这样天然地饱含着排他和占有的成分，爱情，比起佛陀的慈悲、比起基督的恩典，你是那么的渺小，你是那么的脆弱，但是，你却又是属于我们人类的自然而深厚的感情。
就在这时候，我们的卧室的门“嗤”地一声被推开了，门口站着穿着睡衣的睡眼朦胧的小美。
小美似乎是被我的哭声惊醒吓到了，她吃惊地看看我，又看看石健。她的目光停留在石健的脸上，她用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的稚嫩的声音问道：“叔叔，你是在和我妈妈吵架了吗？是你把我妈妈弄哭了吗？”
聪明的小女孩一下子就想到了是因为我对她的父亲的去世的悲伤引起了石健的嫉妒，她天真地劝说道：“叔叔，叔叔，你别生我妈妈的气，我爸爸去世了我妈妈很悲伤，但是，假如你去世了，我妈妈会更悲伤的，真的，我妈妈肯定会更悲伤的。”
她的眼神是那么迫切地希望石健相信假如石健去世我一定会比哭她爸爸去世哭得更伤心。
童言无忌啊！
“嗤”地两声，我和石健同时忍不住笑了出来。小美，妈妈的宝贝，你可真会劝说人，但是，宝宝，有你这样劝说叔叔的吗？
石健站了起来，拉着孩子向她的卧室走，石健边走边说：“我们没有吵架，我们只是在讨论问题，你好好睡觉……”
石健在小美的房间里待了很久，他疼着这孩子，他要让孩子彻底地放心，让孩子相信我们真的就是在讨论一个问题。
小美的心和我的心一样，它是多么善于感受爱，小美立即体会到了石健对于她的深切的父爱，她对石健说：“你是一个好爸爸。”
也许是因为萧晨对小美说过不允许她对任何其他人叫爸爸，小美一直没有叫石健爸爸，但是，“爸爸”这个词在这个时候就飞出了小美的口，其实，她一直在心里叫石健爸爸。
小美睡了，石健回到了我们的卧室。关了灯，我们依偎在一起。
黑夜里，石健轻轻地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萧晨，但是，我接到你哥哥的电话告诉我他去世了，我的心还是忽悠一下子……这么年轻，真是可惜……”
他喃喃自语下去：“这些天，我就常想，当初，在你们刚刚发生争执相互怄气的一开始，怎么就没有一个你们共同的朋友或者长辈，对你们两个好好地进行一下引导和劝说呢？”
他仿佛在这个时刻，忽然从自己的爱情中超脱了出来，变成了一个旁观者，满怀痛惜地看着一对明明深爱着的年轻人开始走向了他们的不归之路。
我无语，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我也不敢轻易开口随便回答他，我知道他无法成为我对萧晨的情感的旁观者。我被他刚才压抑着的吼叫吓到了，我知道假如这会儿我的脑子足够清醒的话，我就不谈萧晨。
他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有些矛盾，一开始并不大，但是，假如你不去化解它，你们互相置气，恶言相对，冷战分居，这些矛盾就会越结越深，最后，它就成了心里的一个结，这个结就怎么也结不开了。”
他接着说：“我们俩之间就要注意，有什么矛盾、有什么不好的苗头，一定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把它杀死在摇篮里，我们要好好地沟通，让两个人的心里自始至终没有这样的‘堵’。” 他抱着我的手更紧了。
黑夜中，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我想起来他在我们相爱的初期就给我们定下来的两条纪律，他告诉我，无论我们有什么样的意见分歧，我们吵架时任何一方不可以离家出走；在半夜十二点到来之前我们要和好，我们不能有隔夜的怄气。
他喃喃道：“我不会和我自己的老婆斗气，在我自己的老婆的面前，我没有什么面子可讲，我该给老婆道歉就道歉，我该给老婆认错我就认错，我该给老婆下跪就下跪……”
我回过身来，将头埋在他的厚重而踏实的胸前，我嗅到了属于他的特殊的气息，我深深地嗅了一口这熟悉的好闻的气息，醉在这气息中，这气息就是人们说的男人味吧？啊，上帝！我是如此幸运，可以在万劫不复的第一次婚姻的破裂之后，遇到一个厚重如山的男人，我深深地爱着他，他更加深刻地爱着我。
我与萧晨的爱情故事仿佛是一部凄美的爱情大戏，它迎合这个世俗世界女人爱英雄的价值取向，萧晨以他在金融领域的成就在众人眼中成为我们这个拜金时代的商界英雄，一个女人爱一个这样的男人并非是什么传奇，它只是一个符合我们这个时代价值观的动人的爱情故事；然而，我和石健的故事却是单单属于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真正的爱情赞歌，只有我和石健明白它的持久、深厚、温柔和绚丽。
黑夜中，我对冥冥之中的上帝说：上帝，谢谢您，给予我第二次爱的机会，上帝，谢谢您，给我一个懂得爱、珍惜爱的高情商的好男人，这次，我将无比珍惜！我再也不会用上一次我年轻时的任性和无知去赶走一个男人、摧毁一个男人，我将像您塑造我们时那样，成为他的一条肋骨，支撑他，鼓励他，帮助他，让我们都成为您的儿女，成为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着的好人。
几天之后，我接到萧晨的弟弟萧良的电话，他对我诉说萧晨葬礼的安排，他邀请我以家人的身份参加这个葬礼。
我在心中谢着萧家姐妹弟兄对我的情意，我的眼前却闪过石健带着血丝的眼睛，我明白爱情的天然的排他和占有，我握着电话，心里犹豫着。
“你爸爸妈妈……他们还好吗？”我问萧良。
萧良在电话里沉默着，似乎在控制自己的悲伤，半响，他道：“他们就像疯了一样…..”
我努力抑制着又一阵袭上我心头的悲伤，我问：“他们去参加葬礼吗？”
萧良回答：“他们要去，我拦不住，他们一定要去，如果我要拦，他们就要疯了。我只好让他们去。”
我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我问：“如果我不去参加你哥哥的葬礼，他们会更悲伤吗？如果我参加你哥哥的葬礼，他们会好受一些吗？”
我的心有着它的善良，也有着它的天真，我想：假如我出席萧晨的葬礼可以给这对老人带来一丝安慰，可以为这对老人减轻一丝的痛苦，那么，哪怕我得罪石健，哪怕石健对着我吼叫，我也一定会去参加这个葬礼，我和石健还年轻，我们之间有什么一时间难以相互理解的事情，我们还有机会去化解，而这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正经历着怎样的万劫不复的悲伤啊？！
“………”萧良在电话里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立刻意识到我太天真了，这时候，无论我做什么不做什么，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减轻这对老人的痛苦了。
我做出了不参加萧晨的葬礼的决定，假如我参加萧晨的葬礼，我必然会和萧晨的妻子韩雪一起站在萧晨的遗体之前，假如这样的画面就是那么深地刺伤石健的心，那么，我不让这一画面上演。
对于萧晨的早逝，我是否悲痛欲绝，萧晨的灵魂一定有知，他一定会觉得安慰，虽然他的生命是如此地短暂，但是，他不仅经历了辉煌的事业，也遭遇了真挚的爱情，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他曾经在不同的时期得到过两位女子全身心投入的爱情。即使我和他的情感最后以离婚收场，但是，他最终获得了我全部的理解和尊重。
虽然，我曾经深深地爱过萧晨，但是，我不是他的未亡人，我们离婚已经八年了。我是石健的妻子，虽然我和石健没有正式成婚，但是，我和石健之间已经有了五年的共同生活下的事实婚姻。我尊重石健的感情，我将坚定地站在石健的身边，我绝不在这件事上伤石健的心。
想到这一切，我对电话中的萧良说：“我们会带女儿来，我会把女儿送到你们那里，我们在酒店里等女儿，你哥哥的葬礼我就不参加了，希望你能谅解，我......我必须尊重我现在的爱人的感情。”
不知什么时候，石健走进了我们的房间，我放下电话，他默默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道：“我听到你这样说，我很感动…...你去送别萧晨也是人之常情，但如果要去送，你也以老同学的身份去参加他的葬礼，你要和他的朋友们同事们站在一起，你不要和韩雪一起站在家人队列里。”
我摇了摇头，如果我和朋友们站在一起，必会引得他人议论，那又何必呢？
他百感交集地说：“这么多年，为了这段感情，你受尽了人间的苦，你在争什么？”
他的目光透出对于我作为一个女性受尽了情感的苦的深深的同情，他提出的问题的语气带着替我而生的不甘和愤怒。
他停了一会儿，继续说：“你在争的是一个男人只爱一个女人，你要求专一的感情。”
他的眼睛闪着光，这光芒是对我这样一个女人面对中国现实社会部分富有男人一夫多妻或者移情乱性发出勇敢抗争的由衷赞许。
我望着他那赞许的目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你拒绝和韩雪一起站在他的遗体面前，对我而言，是尊重，是安慰。对你而言，是坚持，是原则。在你未来的岁月里，你的回忆里不会有羞辱的记忆，你一辈子都没有让自己屈辱地跟另一个女人一起同侍一夫。”
他说这话时，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座山，一座我可以依靠的大山，坚定，睿智，充满了男性魅力。这是我的记忆中关于这个后来成为了我丈夫的男人最帅的几个经典时刻之一。
他说下去：“在这个问题上你是对的！这个世界，在爱情这条路上，一男一女才成福，一男多女、一女多男必成灾。一个男人应该只爱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应该只爱一个男人。”
我爱他这句话，我爱的这个男人在说这句话时神态的坚定，他对女性的理解和爱护的深邃的目光让他整个人在我的眼中闪闪发光，我的丈夫帅呆了! 为了这样的一个男人，我绝不会与韩雪一起并排地站在萧晨的遗体面前。
我们俩人一起站在窗前，我们默默地望着窗外的杨柳，粘着雨珠的杨柳在微风中飘动…….
外面是一个阴雨过后阳光灿烂的世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