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媳妇梦青从楼上扑腾着往下搬东西,重孙子在小推车里哭的惊天动地。
长发喊儿媳妇去看看,儿媳妇转过身理也不理。长发去喊儿子,儿子军明早早避了出去。长发无奈,只能拄着拐挪到楼梯口,轻轻晃着婴儿车上的重孙子。
重孙子丝毫没停下来的迹象,长发一头是汗,见梦青一手一个行李箱费劲的挪下楼,劝道:“妮儿,要走也要四喜那小畜生回来接你。你一个人抱着娃儿,又那么多东西,可怎么走!”
梦青说:“爷,您老人家别操心。我今儿就得走,这家是一天也待不住了。”
长发又去看儿媳妇,见她拧着身子腾腾腾出门往东了,那边住着她的老姐妹,这是又出门表说家务事去了。
“当个婆婆把你能上天了!”长发心里暗骂了一句,“搅家不闲!”
梦青和四喜结婚不到两年,重孙子也才6个月。一家子生的气可不知有多少场。
四喜贪玩,梦青怀孕后说是照看媳妇就没出门打工。起初他爹军明也不想他出门,长发这个儿子哪哪都好,就是脾气大。他早早给四喜看好了路子,想让他在家待着,在农村里谋出路。
结果这四喜玩性大,早不起晚不休,和怀着孕的媳妇梦青也时有口角。他妈多年媳妇熬成婆,婆婆又早早去了,就成了一家之主,是东也管西也管,儿子和媳妇刚拌几句嘴,她就要插手了。
军明骂四喜,梦青骂四喜,四喜娘骂梦青,梦青和四喜娘干仗,军明护媳妇继续骂四喜。
这一通乱骂,梦青刚生下孩子,还没满月,四喜就去城里打工了。
梦青和四喜结婚时才过20岁,这孩子哪哪都好,只一张嘴不饶人。每次闹仗,不赢不罢休。
四喜一走,家里就是婆媳俩的战场。今个因为孩子用不用尿不湿,明个为着吃稀饭还是干饭,发展到最后,四喜娘决定撒手不管了。
她的不管就是孩子不哄,饭也不做梦青的。隔三差五指桑骂槐让梦青去打工挣钱,不要在家吃她的住她的。
军明虽觉得她不像话,对她的建议也是认同的。同村这么大的孩子不都早早留给了爷爷奶奶?年轻人这时不出门吃苦挣钱等到孩子大了,用钱的地方多了,指望什么?
梦青舍不得这么小的孩子放家里,受了委屈抱着孩子哭。
她想抱着孩子去找四喜,四喜支支吾吾说刚到城里钱还没挣下,让她缓缓再来。
长发也想劝劝这些子孙,可谁听呢?只指望撑到过年,等四喜回来,他悄悄给孙子一笔钱让他把梦青接出去,就如了各人的愿。
谁知道昨天又吵上了呢!
军明喝了点酒,叹息儿子不孝,到现在还得替他养老婆孩子。
梦青多了心,顶了两句,四喜妈就掐了腰开始跳脚。半个村子都来看热闹。
梦青说今个非走不可。
梦青把东西摞在一起,和孩子一起推到车站,让长发看着,推着孩子返回来又推一箱东西。
长发看着她来回折腾,心里难过,不停的用手抹泪。
长发颤巍巍站在路边,见梦青抱着孩子上了车,摸出胶袋子装的一千块钱,塞给她说:“娃儿,爷老了,说啥你们也不听了。这钱是年下你姑们给我的,我也用不上。你拿着,在路上买吃的。”
进城不过三个小时车程,并不用买吃的。梦青推让不过,接了钱,眼里就有了泪。她颤着声说:“爷,车要开了,您回去吧!等我挣了钱,回来给您买吃的。”
梦青看着车站里白发的爷爷越来越远,怀里儿子哭累了也睡的香甜,掏出纸巾在眼上按了按,扔出车窗。
远处的山近处的水,飞快的往后倒去,仿佛往事随风,一切即将新生。
梦青此行四喜是不同意的。直说城里的条件太差,孩子来了是跟着他们受苦。
梦青觉着只要跟着父母,孩子才不会受苦。四喜还想问问如果她不放心他妈带,不如把孩子送他外婆那里。梦青就着了恼。
她说如果四喜不同意她去,她就带着孩子去别处打工。四喜知道她的倔性子,只得从了她,约好了在城里车站接她。
带着孩子,带着东东西西,中途还要转车,梦青这趟进城并不容易。
可相比在家里受气,前面就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闯上一闯。
梦青从村子通往县城的公交车上下来,还没站稳,就有人上来搭讪。
“是去楚源东吗?”
梦青不敢说话,她知道楚源有两个站,只有在车站买的正规票才到楚源东。四喜特意交代过,中途有人搭茬千万别理,那些拿着低价票骗人的私营车,只会送你到楚源西。拉到楚源西离他在的地方太远了。
来时坐的公交车售票员还在不耐烦的催促:这个抱小孩的同志,你的箱子快拿走。我们要去车位了。
梦青央求:“能帮我拿下来一下吗?孩子太小,我实在腾不开手。”
那人不耐烦:“抱个孩子出门,拿那么多东西干吗?!”
箱子被重重扔在地上,新箱子上砸了了小坑,梦青不敢生气,连连道谢。
那个搭讪的男人刚流失了一个目标,转眼就看见了拖着两个箱子的梦青。
热情的说:“我帮你拿,我帮你拿。你看你这抱个孩子出门多辛苦。拖个箱子还要排队买票?就坐我们的车吧。”
“你们到底到不到楚源东?”
“到,保证到!”
梦青还在犹豫,那人已经把箱子停在身前,似乎随时都可以弃之不顾。她只好点了头:“好,就坐你们的车。”
箱子被飞快的安置好,梦青上了车。车上全是空位,梦青晕车,挑了前面靠窗的位子。
车上的女售票员欲言又止。
车刚出城,女售票员对梦青说:“你坐后面去。”
梦青望了望后面,还有一个座位在车尾的角落,问:“抱着孩子不便,可以就坐这里吗?”
女人面色不虞:“你抱着孩子,占着位子旁人谁跟你坐一起,耽误我上客。”
梦青果然看见一个戴眼镜男人嫌弃的看了她们母子一眼。
梦青解释说孩子带着尿不湿,绝对不给车上添麻烦。
男售票员从车下拦客上来,大吼一声:“坐不坐?不坐下车。”
同样的人转眼翻脸,梦青受不了这委屈,眼泪在眼眶打转,却不敢下车。
车上有女乘客看不惯:“一个孩子值得这么嫌吗?谁家没有孩子。人家干干净净的惹了谁?”
“对对对,不行就停下,我们都下车。”
售票员没招揽来新顾客,又怕节外生枝,气哼哼的瞪了梦青几眼。
车厢里气味难闻,孩子时睡时醒,一醒就要哭上一会儿。梦青也难受,止不住要呕。天转地旋,还要紧紧抓住哭闹的儿子。
售票员再来瞪,她已经无心回应了。就这样撑着,不死就能到站。她轻轻拍着孩子,心里念:儿子,难受就难受着。人,这辈子,总有难受的时候。妈陪着你,你陪着妈就好了。
在一阵嘈杂声中,人们开始下车。转眼车上只剩她一人。梦青忙抱了儿子跟下去。原来是楚源西到了。
梦青急了,拉着“师傅,不是说到楚源东吗?”
“没长眼吗?没看见车上就你一个了吗?”
“你们怎么骗人呢?不是说是到楚源东吗?”
那人也不同她啰嗦,把箱子乒乒乓乓的往下拉,甩在她跟前说:“给你一元钱,自己去坐公交车。我们已经仁至义尽,别再没事找事。”
车子绝尘而去,梦青抱着孩子给四喜打电话。
她说不清位置,因为此地不是车站,而四喜料定她还有一个小时车程才到,现在还没出发来接。一听她在楚源西,气的大声埋怨:“怎么跟你说的,不要廉价票,不要廉价票!”
梦青说因为行李,四喜就说谁让她不等他回去接。
两个人在楚源的街头各自破口大骂,家乡话里飚脏话。孩子在怀里吓得大哭,街上的行人悄声说:“这样的妈,疯了般。生娃娃干啥!”
梦青也常想,自己生娃娃干啥,娃娃跟着自己只能吃苦。自己带着娃娃,废物般啥也干不成,遭人欺负。偏自己心狠不下来,不舍得他小小年龄没妈陪。
不管再艰难,梦青也到了。不管再失望,这城也进了。
四喜在拆迁工地上混日子,拆过的砖上磕去泥,等着旁人拉去二次利用。
工地上不乏年轻能干的女人,背着睡着的娃娃,低着头用瓦刀“啪啪”砍去泥沙,只留红砖。砍够二百块堆成一堆儿,就能卖15元钱。
四喜从小没干过重活儿,还不如这些女人挣的多。工地上也攀比,四喜被臊的抬不起头。哭丧着脸对梦青说:“就说不让你来,你来了能干啥?”
梦青没做声,自她进了城,就没打算跟他争——听他说句暖心话比不上自己能挣上钱实在。
她背着娃娃去找工头,工头看了看她细嫩的脸庞,摆手说:“不行不行,你吃不了这个苦。”
梦青拉着工头哭,说自己带个孩子,才进城,哪哪都要钱,求他给自己条活路。
工头无奈说:“说的跟你没男人一样。算了,你就去给大伙儿做饭吧。一月工资1500元,一天做两顿,买菜做饭洗碗全包,做的不好要换人。”
这可是个好差事。梦青千恩万谢的应下了。
娃娃刚刚断奶,每夜要吃两遍奶粉。天气炎热,没有空调,也不敢给他捂上尿不湿。于是两遍奶粉过后就是把两次尿。
梦青熬的双眼通红,眼袋肿大。四喜睡的死猪一般。
可不管她再气再累,一大清早就要推着孩子赶去菜市场。那里的菜脆生生挂着露珠,鱼儿肥美,鸡肉鲜亮。
梦青大声和菜贩砍价,直把价砍到肉里去。最后还要饶上一把小葱。等他们摇着头感叹如何不赚钱,梦青早接过了一大袋菜,推着儿子上坡下坡欢欢乐乐的上工地去了。
工地每隔两天就要报菜价对账,以往总有人质疑这里面的猫腻。直打梦青接手,硬是让人挑不出错。
梦青这边拿到了3000元时,工地上收了尾,该走的人都走了,就做不成饭了。
四喜不想跟着工地转,觉得自己不是下力那块料。想做个体面些的工作。
梦青有些犹豫,她想带着儿子跟着去,然而儿子却病了。
喉咙长了几个白泡,体温高到39.8,打了两天针还是降不下来。梦青摸着儿子滚烫的额头,心焦如炬。听着儿子带着痰音的呼吸声,似乎自己也喘不上气。
儿子比往常更加依恋她,晚上睡觉一离身就哭。梦青惦记着给儿子量体温,推推身边的四喜,四喜睡的很死猪一般。
梦青看着他那张脸,只想一掌扇过去。让这掌带了内力,带着刀锋剑气要了他性命,还是割了头那种。
然而最后梦青只得抱着孩子一步步挪下床取了那床头柜上的体温计。
孩子生病花了小一千,工地也不能住了。四喜租了个小房子,三口人搬进去,手头就再凑不够一千元。
四喜说自己要去卖房子,没本的买卖,妥妥的赚钱。
梦青不懂这些,得空就推了儿子在附近的小公园闲逛。那里有许多有房子的人家,一家人围着一个孩子,住着一套美丽的房子,多么幸福啊。
她想让她的儿子,也住上那样的房子。她支持四喜卖房子。
说不定卖着卖着就买上一套了呢!
可一套房子也不是好买的。梦青推着孩子卖起了玩具,她到公园摆个小摊,发光的小棒,会唱歌的奥特曼都摆在上面。
四喜嫌她丢人,说同是这小区住着的,都是孩子的家长,你为了这几毛一块的丢孩子的脸。
梦青就不卖玩具了——她不怕丢人,只是嫌竞争大,投入多,赚钱少。
自她从夜市上见了手工制作的虎头鞋,梦青就上了心。打电话问了她妈,一针针试了,不仅能做虎头鞋,还能用毛线织虎头袜。一双鞋30元,一双袜子20元。
小区里口口相传,梦青的生意不错,只是做起来太难。四喜天天不在家,孩子大了,也不想在推车上坐。
梦青眼看着供不上货,打电话让她妈在家做。她妈说,农村里谁还做这些?都买着穿,再说这么点钱不够费眼的,我辛苦了半辈子也该歇歇了。你找你婆婆吧!行了,不说了,我去打麻将了。
梦青心说,我婆婆不也跟您似的,正打麻将的嘛!
四喜拿回一沓钱,交给梦青说:“行了,别做那些费力不赚钱的了。以后享清福吧,照现在这速度,我们不久就可以买房了。”
梦青拿着那钱数了又数,看着四喜的长相都比往常帅些。她把钱存了起来,拉着孩子四下里转。
家家门市,凡是招工的都不让带孩子。儿子大了,也拦不住他在外面乱转。
她跟四喜商议,把婆婆叫到城市里帮忙,稍微带带孩子,她好出门上班,这样两个人挣钱总是快些。
四喜一听,头摇的像拨浪鼓:不行不行,要说你说,我才不说。
梦青来前和婆婆拌了嘴,如今求到她头上,也不得不主动服软。
话还没说完,婆婆就说,要让我带,可以,要让我去城里带,没门!
梦青不舍得孩子,所以只能自己带着想办法。
四喜的业务果然一日日好起来,他看好了一套房子,说攒了钱一定买它。
梦青看好了一处门面,觉得要是用来卖菜,一定可以。
四喜嗤之以鼻,警告说不能动他买房的钱,为防万一说了个难听话,说钱是他挣的,梦青没权乱花。
梦青再次看向他,他那张脸早早盛满了得意。
房子还是买了,是四喜爹给的钱,加上四喜挣得付了首付,梦青和他一起签了贷款,在奥运会前住进了新房。
发誓不来城市的婆婆来了,看见梦青,不遮不掩地说:“瞧瞧这十里八村的姑娘,哪个有你有福。”
公公和四喜坐在沙发上喝的正酣,回过头对梦青说:“虽然买了房,可也欠了债。我儿子四喜不易,你一天带个孩子啥也不干,什么时候是个头。要我说,这次我们走,还是把娃娃带回去吧。”
四喜开口了,他说他也不舍得孩子,等过上一年就可以送去幼儿园了,梦青就可以上班了。再说以他现在的能力,养活老婆孩子不成问题。
公公赞赏自己的儿子,只感动到热泪盈眶。
梦青数着日子,等孩子入了幼儿园,她就解放了。
有房后的四喜十分得意,特别是08年后房价极速上涨。他住着有价无市的房子,自觉日进斗金。
他不再像以往那般踏实工作,受了气和几个同伴一起鼓捣着开家中介公司。
原本也是好事,到头却惨淡收场——一群乌合之众,全不念创业艰难。
四喜中介公司没开成,又丢了工作,为着面子也不想回同行那里上班,顿时没了收入。
那廉价的西装衬衣被丢在地上,他穿着短裤在家玩游戏。玩着玩着,就像回到了梦青怀着孕的时候。
梦青跟他摊了牌,说要么他看娃,要么他上班。四喜不想看娃,只能去上班,为了找回面子,他对梦青发狠话:就凭你,上班能挣几个钱?
梦青前脚把孩子送进幼儿园,后脚就到了那门市边。两年了,她一直盯着,这家店卖过鞋卖过童装,甚至空了一段时日,就是没人卖菜。
如今门上贴着转让,听说有人接手,一万元就可转手,梦青拿出她砍价的本事,硬是5000元就拿下。
她拿起这些年卖玩具做鞋袜省吃俭用攒下的小钱付了款。不装修不收拾,抬进来两个架子,就租了货车去进货。
早晨的风冰冷,梦青早早到了菜市,只挑那些新鲜便宜却没那么好看的,回到家中,打包拆捡。总比旁边的菜市要便宜些许,又因菜色稍逊,同行也无话可说。
梦青生意一日日好起来,四喜开始习惯接送孩子上下课了。
然而卖菜的日子总是辛苦,梦青起早贪黑,一个人却也忙不过来。四喜心疼她,说完辞了职帮忙。
梦青拒绝了,她说她要招一个抱着孩子来打工的女人。
那年过年,梦青终于和四喜一起回家。买了软软的面包,拿给她的爷爷长发。
村里人说梦青不会享福,有人带孩子偏不让带。有人挣钱偏要自己吃苦,梦青只管笑,啥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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