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之夜

这群听课的人终于结束了激烈的争论，然后一一与书院的主人作道别，便隐没于黑夜的帷幕。接着，书院里的灯也熄灭了，院主慢慢地合上书籍，收拾好桌椅，带上院门，洗漱完毕便到房中安寝。几只狗狗也早早地安静下来，钻进了暖窝。村庄里的一切都悄悄地进入梦乡，只有飘飘洒洒的雪还在夜色中沉默地下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借着微微的雪的反光，一些文字从书院的书架上走了出来。它们一个一个从书籍里钻出，在黑暗中一点点变大，逐渐丰盈着，它们有甲骨文、金文，有小篆、隶书、行楷，也有繁体、简体、注音，有诗歌、戏剧、小说、散文，也有历史、哲学、地理、科学，然后，它们有了光亮，竟幻变成人形，在书桌上缓缓地行走、说话甚至舞动起来。

灯盏如豆，三个人影。两位中年男子正在一间馆舍内听一位气质高贵的青年述说着当前危急形势：“先生，赵国已被团灭，秦军先遣部队已抵达吾国南面，吾国不日将亡也！”一中年男说道：“我也听说了，燕国将大变啊！太子有话直说吧，我和好友田光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太子沉吟良久方道：“我有一计，只是如独孤求败，若不成功，你我俱无葬身之地！”中午男道：“但言无妨，我本一介普通的流浪的读书人，承蒙太子厚爱，肝胆相照，必一诺以命！”太子咬牙道：“刺杀秦王！”中年男惊道：“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计划啊？”太子叹道：“如若两国对峙开战，生灵涂炭，又不知有多少人死于非命，若行此险棋，或许一众百姓尚有一息生机！”中年男低声道：“我从未惧死，但如何能近得了秦王身边？秦王悬赏千金万户要樊於期将军的人头，如果有樊将军人头和督亢地图两样作为信物方有可能得到接见，则图穷匕现，我就有把握逼他签下盟约或者直杀之！”太子泣道：“刺杀刃具尚有办法，但是樊将军在困顿之季投奔了我，我怎能做出如此不义之举？且此事极其机密，更容不得半点风声外露的啊！” 中年男道：“容我再考虑一下。” 这时在旁一直未发一言的另一名男子慷然道：“太子殿下，田光为你引荐的使命已经完成，为燕国之大事保密计，今夜我自当以死来明志矣！”太子与中年男大惊，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田光引颈一刀立时毙命。是夜，中午男泣血悄悄掩埋葬好友尸身，第二夜就找到樊於期道：“樊将军，现在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将为你家人报仇杀掉赢政，但你得借一样东西给我！” 樊於期抱拳道：“吾愿闻其详？”中午男凛然道：“将军之项上人头！” 樊於期仰天喟：“荆公原非燕国人，又与秦王没有私仇，却视死如归，舍身成义，我本与赢政有血海深仇，借这颗人头，有何不可！”即拨剑自刎，血溅室堂。公元前227年秋，荆轲刺秦未遂，被斩。次年，秦攻燕，燕王惧，杀太子丹并将其人头献于秦。

公元744年，中国最伟大的两位诗人居然在河南的陈留相遇。这是中国诗歌的大年事纪。一位是诗仙，时年四十多岁，早已名满大唐天下，一个是诗圣，刚过而立之年，刚在诗坛初露头角，但年龄不是问题，虚名更不是障碍，他们是中国诗歌王国里最耀眼的两颗巨星，注定要有一场神奇的相遇。酒是诗的引眼，诗是灵魂的化身，当他们与高适等几位诗人一起纵马打猎，以酒为交，诗在他们的血管里汩汩涌动，一不小心就喷薄而出，妙句频频，随随便便就流传了一千多年的时光，让后世的文人墨客代代相诵。诗仙一直钟情于仗剑散发弄扁舟的游侠生活，访友比剑是他一生的钟爱。他也痴迷于访道求仙，见到的人都惊异于他的仙风道骨与气场不凡，而他还甚至在紫极宫做过正规正经的道士。他好旅行，喜欢三山半落青天，喜欢孤云去闲，喜欢银河九天，喜欢明月苍海，喜欢对酌山花开。他也长期地羡慕过官场，要在政治上一展抱负，并向达官贵人以诗文自荐，终于通过玉真公主在唐玄宗身边过上了一段御用文人的日子，然而错综复杂人心险恶的政治名利场让他心生厌倦，也束缚着他豪放洒脱超然的心性，于是他仰天大笑摔门而去。他要过千金散尽还复来、举杯邀月对影三人的自在生活，诗与美酒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要素，他就是天宫派到人间的谪仙，把中国的文字以酒作酵母，酿造成独一无二的神句，让后世诸君难以逾越，吟为叹止。

他贵为皇帝，坐到了权力与财富的最顶端，按理也终于可以舒口气享受人间至福啦，然而他偏不，在朝堂上他总穿着旧衣服，还去掉了帽上的珠宝，并把自己穿的旧衣赐给大臣们。他处处“抠门”，为节约内宫的开支，只留下两百多名宫女维持正常生活与办公需要。吃饭也很少上肉，半夜里肉瘾上来也自个儿捱着熬着。亲生女儿穿的花俏时尚了一点，当场就被他留下严肃地“约谈”。但是他对旧部大将与忠臣又特别地大方，赐金送锡赏田造房，慷慨至极，与对待自己身边亲属的方式迥乎不同。他又是个“工作狂人”，一大清早就开始起床批阅奏折，白天不停地召集大小官员上朝议事，晚上则继续加班，时不时还带壸小酒，以“吃宵夜”名义半夜敲开要臣的大院，把正部级干部从被窝里拉出来谈国家大略方针。有时，他也不事先跟地方官打招呼，乔装微服私访直接到最基层的乡村“调查研究”，摸摸民情民意，如此一来，下面的哪一个还哪敢偷懒来着？同时，他还是少有的发自内心具有古典人道主义的帝王，开国之初就立下传国密碑，不得杀害前朝皇室后代，更没有对旧部大开杀戒，而是赐以优厚物质条件让他们安享晚年生活；能用钱来买城池就绝不用兵，以减少军民不必要的伤亡；遇到灾荒马上免租用平时节约下来的钱赈灾；市不改肆，不因战争与政权更迭而影响百姓正常生产生活。他力推文官政治，亲自选拔县委书记的人选，让读书人能充分的展示才华，让知识分子享有尊严；提倡教育为上，营造浓厚的读书氛围，大力改革“高考”模式，取得实实在在的成功，绝不搞半死不活的试验。而且在自己继任者的选择上，为了避免“国少疑主”，他开创了让兄弟继位，从而保持国运能持续上升的英明决策。也许是他过于勤奋了，也许是人格太完美，连老天爷都妒忌他把几代皇帝想干没干成、做了没做好的事全都完美地交卷了，所以只五十岁就把他给收了回去……

天色开始微微泛亮，厚厚的积雪象柔软的棉被一般覆盖着瓦楞、小路与庭院，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三两声鸡破黎明的啼鸣。书院内的那些花花草草也露出将醒欲醒的模样，于是这些文字从一具具鲜活的人形又慢慢缩短、缩小，变成的原先的象形，然后凝固成一个一个小小的齐整方块，象精灵一样倏忽钻进书架上的书本，突然就看不见了。

雪停了。书院平静如旧。

书院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