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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门口,就是白石广场。每日晚饭后,我须到广场沿着白马湖走一圈才自在。有时在朋友圈晒图,也喜欢晒“白石古莲城”在夕阳下的剪影和湖面上的倒影。倒是湖边的“白石纪念馆”,每年进去参观的次数屈指可数。
今日照旧,吃过晚饭后慢慢踱到湖边,却发现作为一普通市民,不能进到广场里了。广场四周被一人身高的栅栏围得个密不透风,里面传来华丽丽的弦管丝竹声,撩拨得人心痒痒。瞄准有几个空隙,却有官兵把守,原来官方举办以“齐白石”为名的国际艺术节,来了许多重要人物,闲杂人员不得入内。
有一刹那,有点失落。我每日从广场经过,他老人家大大小小的雕像,或蹲、或坐、或立,我视若无睹,在他身边来来往往,早就把他当一寻常老头。今日方明白,这老头虽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与我相隔的,岂是十万八千里?
隐隐想起十几年前,白石第一届艺术节举办,借着艺术节开幕的风头,白石纪念馆落成。孩子的父亲跑回来跟我商量,说组织有意向把他调到纪念馆担任要职,我有些沾沾自喜,因两人都是苦读书出身,一点背景全无,能找一棵大树依傍不易。但随后横生一系列变故,我亦与孩子父亲分道扬镳,妻随夫荣终成黄粱一梦,无可追寻了。
那是我与众人眼里的齐白石走得最近的一次。那年艺术节,老人的孙辈从世界各地跑了回来,徐悲鸿的遗孀廖静文也被请来作陪。他们坐在我的前排,台上的主持是我心仪的男神——陈铎老师,他一头璀璨华发,风度翩翩如少年,让人印象深刻;和他搭档的,是我的美女同学——胡湛,当时文体局的“一姐”;而我身后的观众方阵,有一方是我们学校的优秀学生代表。因这些缘故,我陡生一分主家的自豪,左右顾盼,分外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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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这一切,是颇为惭愧的。说句实在话,当时的我,除了知道老人家画虾有名,知道老人家曾自命“八大山人”走狗,知道老人家成名后的一些街谈巷议,其他,所知甚少。我甚至,都没在他的画前安静站立过。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这十几年,世界多少有些变化。我自己,大大小小也经历过一些事情。但还好,和平年代,太阳底下无新事。我身边来来往往的,无非是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不过,我终于可以安静地看画了,看老人家的画。也读书,读与老人家有关的书。
渐对老人家有一些了解。因这份了解,我心生一份敬重,这份敬重,是真情实意的,与他是不是“世界文化名人”倒没有什么关系。
他出身湘潭乡下,没受过什么教育,入世之前,只认得300个字。这300个汉字,他祖父勉强认得,便手把手教他识得。祖父要求他不仅仅看见那300个汉字,一眼认得出,还要懂得它背后的含义。等祖父把自己认识的300个汉字全部教完后,紧跟着,他去上了学,可是家穷,只勉强上了一两年,便从此辍学,讨要生活了。跟多数村里孩子一样,砍柴、放牧……乡下的树枝多呀,随便掐一截,就可以作画。他东画西画的,居然博得不少好评。有一年岁尾,他拿了一张纸,站在高高的凳上,摹描人家张贴在门楣的驱邪图,很像那么回事,然后,村上人家为省下买画的钱,就把画神符的任务交给他了。
这意外的本领,在民国时期的乡村原本作不了什么数。不过是又因着要糊口,十几岁的他出门去拜师傅,学做木匠。在乡下,学一门手艺仿佛是唯一体面的出路,比如砖匠、篾匠、木匠等。因为天资异秉,木匠这一行他干得可不赖。到了后来,为了赚得更多的银子养家,他又自学起雕花来,不晓得从哪里得来的两本图谱。就凭借这两册古书,他无师自通地把木雕这个活计做得风声水起、别具一格——慢慢地,小木匠的名声渐渐大了,眼界也宽了,偶然的机会,又遇到好老师,念他家穷,自费教他作画。
就凭着那300个汉字的底子,在这一行怎行得通?他重新拿起《论语》等古籍。老师告诉他,学古籍是为日后的画上题诗打基础。因为勤奋好学,他的画屡受乡邻捧场。曾经,砍柴的时候,他因为痴迷绘画,回回误了正事,日暮时分,挑一根空扁担回家,祖母便好言相劝:孩子,吃饭活命是最紧要的事情……如今,卖画的银两终于可以将一大家子养活,祖母原本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有什么比养家糊口更重要,在这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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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因着白石老人的缘故,毕加索的画展在湘潭举行,我去凑了一回热闹。可能是文化阻隔的原因,那一场“盛宴”我真的难以下咽,惟觉抽象画太抽象,失去了美的实质。后来跟懂行的朋友这么一说,挨了好一顿训斥。但我仍顽梗着脖子,坚持我的“俗世之美”。
在我眼里,齐白石实则就是一个深谙“俗世之美”的人——他将日常的平庸与艺术的高韬微妙地统一在绘画里——他甚至画一头大肥猪。折回来看,他的一生也仿佛就围绕着一件俗事——挣钱养家,一开始是养长辈、兄弟。后来,养自己数不清的儿孙。到了75岁上时,第二位妻子又给他添了一个儿子。他从20岁开始生儿子,一直坚持生到75岁,庞大的家庭分别在湖南、北京两地扎根,儿女与画作总是层出不穷地涌现。他唯一能做的是跟自己的妻子比赛着“生育”,他的生育方式是篆刻与绘画,以润格所得去养那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
艺术从来不高尚,它是贴着地面而行的。那些把艺术捧得高不可攀,把一幅幅画作哄抬到天价的人,都别有用心。
曾经,因交游的缘故,我在座间洗耳恭听过某个名家的高论。但到底,我悄悄溜出席去,到外间去透一口气——
窗外的庭院,两只白猫正慵懒地趟在地上,斜着身体,微眯着眼,安享着一株玉兰树的荫泽。玉兰树盛大的花期刚刚落幕,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那些初出茅庐的叶子绿得祥和静谧,那样的绿是不谙世事的绿。一切都是浑沌的——无论白如飞雪的猫,玉兰树新绽的嫩叶,还是门外迎面走来的人……
这是白石老人眼中的人世,也是你我的人世:虽混沌,但安宁;虽日常,但圆满。
难求安宁的,是人心;难得圆满的,也是人心。
而他,齐白石,这位活了95岁的人瑞,你以为,他是单靠作几幅画活到95吗?
曾经,自我标榜为“读书人”的我,非常清高,时时为日常的琐碎平庸而苦恼,觉得一日三餐地陷于柴米油盐,简直是对生命的莫大浪费。每日仿佛赌着气一般,自书桌前起身,去到厨房,对着那些五彩斑斓的瓜果蔬菜,恶狠狠地高举菜刀一一“手刃”。忽然有一天,我从齐白石老人的画里获得了解脱——且把这平庸的日常琐碎慢慢消化掉,用一双静目,捕捉这酣畅淋漓的俗世之美。
任何一门艺术形式,原本就是超越名利的,它,不过是一种心灵的修炼。于这点领会上,我要谢谢白石老人,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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