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豆芽

在我们淮河北岸的农村，三餐几乎都以面食为主，乡里们尤其喜欢吃蒸包子，过年时节更是家家户户不可少的“土味”。乡亲邻里一起忙活，和面、剁馅、擀面团、包馅子，一边忙活一边唠家常，嬉笑嗔骂，眉眼带笑。蒸包子馅料自然是重头戏，泡过的粉条、晾干的豆皮、炒好的肉丝，摊好的鸡蛋皮，尤不可少鲜亮的黄豆芽，有黄豆芽的包子才会越嚼越香。 

过年前的豆芽总能卖个好价钱，像我们这样的泡菜户都会提前储备大量的黄豆。当然，能买到价位合适，油黄饱满的豆子，那就看各家本事了。妈妈几乎不用为买豆子烦扰，豆农们都是先送到我家，而后才会给别家。小时候看到菜市场人们买东西都会讨价还价，别人买我家的豆芽也会让妈妈多送一些，可我从来没看到妈妈和豆农讲过价。记得有一次豆农往我家送豆子，我和妈妈一起到卖化肥的邻居家借磅秤，妈妈推上边，我推下边，一步一步颠回了家。妈妈负责磅，我负责记重量，豆农就在旁边看着，算过总价后，豆农说零头不要了，妈妈还坚持如数给了人家，我感觉没必要那么较真，妈妈说做生意要讲求信义，懂得感恩，不能让好人吃亏。

再好的豆子也不能直接用来泡豆芽，上百斤的豆子都要经过严格筛选才有可能成为豆芽菜，“滚豆子”才更显功夫。爸爸搬来一张小方桌，一个长条凳，笔直的坐在凳子上，双手放在桌面上戴着磨破的灰白手套，双膝叉开，再把小方桌架在大腿上，形成一个坡面。刚用舀子把豆子放在桌面上时，坡面坡度要小点儿，先是用手把堆一起的豆子快速铺开，然后双腿把桌面坡度稍微抬高，豆子往下滚的同时双手从下往上翻弄豆子，这样在人与桌子的相互作用下，饱满、圆滚的豆子就会很快滚到桌下垫的口袋上，瘪小不合格的就拿去压豆饼喂猪。只要看到爸妈滚豆子我就站在旁边帮忙舀豆子，真想坐在凳子上帮豆豆“滑滑梯”。如果豆子还不够干，还会晾晒几天以防发霉发芽。

听妈妈说为了泡豆芽，爸爸专门前往外地拜师学艺，起早贪黑，吆喝唱卖，亦步亦趋，学成后也不忘恩师，逢年过节都会前往探望，也是那时我学会了这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很快妈妈也学会了泡豆芽。泡豆芽的门道深着呢，稍不留神就会烂菜缸。自从记事起我家就卖豆芽，后院厢房的门窗都是用塑料薄膜全封闭钉起来的，屋里有一个大的土制碳火炉，火炉上放着一些小块湿碳，满屋子都是缸，有几口超大缸，缸里装满了水，以防停电没水用，还有很多小缸，缸口处用铁丝箍上，缸底部钻出弹珠大小的孔，地上沿墙角有窄小平滑的下水道，墙上有个温度计。妈妈很少让我们进去，有一次我溜进去想玩缸里的水，里面煤气味特别重，闷的我喘不上来气，赶紧跑了出来。等长大点儿可以帮爸爸妈妈干活儿了，也会被叮嘱把手洗干净，更不能有油渍，豆芽都怕油。

提前泡好的豆子入缸前要把缸刷干净，妈妈总会趴在缸边拿着扎好的小高粱把子沿着缸壁一圈一圈，一遍一遍的刷洗，我总是找寻不见她弯下去的瘦弱身影。泡豆芽的十几年妈妈的手被磨的从不需要剪指甲。豆子入缸后，还要用麻袋盖着，用温度计监测室温，根据不同季节、天气调节炉火火势。水当然是必不可少的，根据豆芽长势和售卖情况，妈妈会分时段给豆芽浇水。长的快，卖的少，赔钱；卖的快，长的慢，挣得少，要深谙入缸、浇菜之道才有基本的生财之道，就算深更半夜厢房都在亮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豆芽出缸时，双手轻轻的伸下去垂直拔上来，放进淘菜缸里，力稍控制不好就会把菜根折断，卖相自然就不好了。刚拔出来的豆芽要淘洗两遍，否则裹着豆芽皮，秤是重了，口碑没了。赶上冬天淘菜，可要把豆芽保护好，不能冻坏了，就像妈妈从不敢把自己的手冻坏一样。刚淘出来的豆芽，油光的豆子拖着细长的小尾巴，你勾着我，我勾着你，互相簇拥着，彼此不分开。可淘出来的豆壳皮倒是真的恼人，天气多变的时节，不是在晒豆壳就是在收豆壳，玩着玩着就被喊回来晾晒、收装，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也没感到一丝乐趣。

别的乐趣总是有的，只要妈妈到菜市场摆摊卖豆芽我都会争着去帮忙。集市上好不热闹，楼板砌的台子上都是小商贩们摆放的蔬菜、水果、鲜肉，人们来来往往，东一家挑，西一家捡，经常还为扣秤发生口角。大家都喜欢围观看热闹，妈妈从来不看也不说。生意好的时候，爸爸会挑着扁担从家里给妈妈送菜，我和哥哥也会用木棒抬着送去，路过集市，人家都夸我们懂事。妈妈乐在心里嘴上从不说，只会让我们去买好吃的。我最喜欢吃面皮，也算是我们当地的特产，我最喜欢到名叫“大梅”家的摊位去吃，倒上特制香醋和浓郁的辣椒油，伴着面皮特殊的汤料，我常常是一碗不够再来一碗，吃完打个招呼，从来不给钱，她是我家的老主顾，她家面皮里的绿豆芽都是买我家的。

我家豆芽卖的好，那是家喻户晓的。卖的好总免不了遭人嫉妒。有一次一个买菜大户拿着蛇皮口袋刚走到我家摊铺前，另一个卖豆芽的中年妇女就快步紧跟过来，一把抓住蛇皮口袋二话不说就把人拉走了，不让那人买我家的菜，周边的商贩都为妈妈愤愤不平，妈妈一句话也没说。多年后听妈妈说起都是本家人，也算长辈，争强好胜惯了，平日里很是能干，也不容易。

罢市后，妈妈的豆芽几乎都能卖完，我和弟弟并肩就坐在妈妈的木板车上，妈妈背着木板车拉着把手，板车前头放盛菜的大铝盆，我们坐在后头对着妈妈的后背，双脚搭在木板下面，和妈妈一起哼唱着回家。有时路过街边的水果摊，妈妈就会给我们买水果，那时吃的最多的就是香蕉了。

豆芽也会有长的快卖不完的时候，妈妈要不就大清早拉着驾车子去遛街，要不就去附近的村庄吆喝，最远的就是去其它集镇上卖。妈妈去的最多的就是她的娘家——罗集，外公还没退休就在那儿收税，妈妈的摊位税一次也没落下。每次赶集卖菜不是爸爸开三轮车，就是找人开车去。有时妈妈去卖菜，爸爸在家给我们擀面条。那几年我和哥哥也学会了烧饭，哥哥还发明了“清菠销魂蛋炒饭”“独家秘制葱油饼”，只是，妈妈从没吃到过，更很少准时吃饭。

外出赶集苦的哪能仅仅是妈妈的胃。有一年天寒地冻，雪越下越大，越下越深，妈妈豆芽卖的很少，回来的路上，车子居然坏了，启动不了，周边都是茫茫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青麦地大片小麦地，几乎看不到人家，他们只好一步一步把三轮车推了回来，脸上不知是雪水、汗水还是泪水，每每说起妈妈总会说帮忙开车的小伙子真不错，心里总觉得欠人家的情。是呀，我们又怎还的完父母的情。

卖豆芽持续了十多年，父母弯了腰，皱了面，白了发，也在集市上源源不断地积攒了的口碑和人脉，正好一个契机，一个十八九岁兰州来的小伙子，以前也来过我们这做拉面生意，后来有事回去了，爸妈便邀请他过来帮忙，就这样我们家开起了饭店。饭店一开张生意就很红火，妈妈便不再泡豆芽了。

泡豆芽的岁月随风散去，我和哥哥、弟弟的求学时光越来越长，毕业后也各自成家立业。至今想来，泡豆芽给予我们一家不仅是生活的富足，也是苦尽甘来的幸福，更是父母平凡而美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