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二十岁那年,外公变成了整个公家人。他在县城里租了一个带院子的房子,把一家人都接到了城里。母亲的弟弟和大妹妹因为上过学,一个去了电力局上班,一个去了供销社上班,另外两个妹妹继续上着学。而母亲却因为不识字,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她和不识字的外婆只得守在家里,一起忙活着家里的大小事儿。可是,又有多少活儿可忙活呢。城里的院子很小,城里生活的家务活儿也很少。除了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外公其实也不喜欢母亲。因为严格说来,母亲是家里的老二,她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只不过母亲活了下来,而她的双胞胎哥哥却死了。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女孩子总也比不过男孩子的。外公觉得是因为母亲活了下来,他的第一个男孩才没了的。这是外公有一次喝醉酒跟外婆抱怨的时候被母亲听到的。他说,如果母亲是个男孩子,肯定让她上学,如果母亲是个男孩子,肯定不像现在啥也不会,如果那个男孩活着,肯定比母亲做得好,至于做什么做得好,他没说。他以如果开头说了很多话,那每一个“如果”后的语气里尽显对母亲是个女孩子的遗憾与嫌弃。所以,外公很少关心母亲,他对母亲说话的时候也总是以命令的口气居多。
母亲她们还没有搬到县城里的时候,外公每次回来,对母亲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去把猪喂了,你去把鸡赶到鸡圈,你去做饭,你去……虽然,就算是外公不说,母亲本也要做这些活儿的。等到母亲她们一起搬到了县里生活,外公对母亲就更不满意了。他觉得没有读过书的母亲做什么都不能使他满意。他嫌弃母亲跟他说话不用普通话,他指责母亲把他书桌上的报纸没有按照日期叠放在一起。他扔给母亲一本新华字典,让母亲学着认字。可是,他却忽略了,没有人教母亲,母亲如何学。母亲的弟弟妹妹们本可以教母亲,可是他们觉得母亲太笨了,一个字儿教三四遍,母亲还总是问,最后,他们只告诉母亲那个字儿念什么,就自顾自地去做自己的事儿了。母亲拿着那本小小的新华字典犹如拿着一本天书,她记住了字典上一些字的样子,就像是记住了一个人的脸,可是她却不会读那个字的音,就像她叫不出她记住脸的那个人的名字。
后来,外公托人终于在绣花厂给母亲找了一个绣花的工作。绣花厂不在县里,是在乡里,母亲需要在那里住宿,一个月回家一次。母亲去工作之前,外公耳提面命地提醒了母亲好几次,一定要好好干,不要给他丢人。一定要好好干,别让人说她做的不好。一定要好好干,不要怕吃苦,多做事儿。
一定要好好干!母亲也这样想。她很高兴,她终于可以自己挣钱了,她终于也可以像大弟和大妹那样给家里钱了,她终于不再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了。她还感到很轻松,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家,因为她总觉得她不属于这个家里的人,她也终于不用再每天听外公的长吁短叹,不用再每天听外婆的唉声叹气。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