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人刚走出中介的门,小刘便跑出来叮嘱到:姜大爷,请您务必要保管好您的资料,明天上午九点我们房地产大厦门口见,可别迟到了。
姜太金回过头小声应了一句,手里的档案袋被他攥的更紧了。
十月末的沈阳,已全然不见了秋天的景致。接连两日淅淅沥沥的小雨,淋去了马路两旁梧桐树上最后的两片叶子,这让姜太金不免有些愁苦——树木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并非枯竭和被砍断,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的生命随寒风一点点飘落消逝,这也许才是对生命意志更加有力的摧残吧。
电动车在又灰又沉的楼宇间穿行,水雾落在了他如松纹一般的面颊上,他只觉得冰冰凉凉,已全然不知究竟是水还是风。家距中介两条街,骑车需五分钟,无论小刘打没打电话,姜太金总是在每天下午两点如约而至。要是赶上小刘跑外看房,他便一直坐在那等下去,任凭其它人如何劝告他都置之不理。
“您的房子地段还不错,就是房龄有些大,如果您想尽快出手的话,价钱这边还需要有所让步,您看,这些是同小区同户型的售价。”小刘将姜太金引到自己的工位,让他看电脑上登记的房源记录。他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屏幕,只觉得心情越发低落。
“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我会建议您先按33万卖,32万最低成交价,腾出来一万的讲价空间。不过,您得支持客户贷款,现在买房基本都是贷款。”姜太金听到贷款两个字后瞬间变了脸,小刘向其掰皮说馅的说了半个小时才勉强说通。也许正是这一份耐心,才让江太金如此的信任她吧。
那丫头长的竟和雯雯有几分相似呢,回家的路上姜太金不禁想。
到家后,姜太金第一件事情便是将档案袋放在了抽屉里,接着从阳台的晾衣架上拿了一套干爽的衣服。窗外天色昏黄,将窗边的那几盆绿植也渲染的没了生气,两盆君子兰,一盆发财树,一盆橡皮树和两颗富贵竹,这些都成了姜太金每日最挂念的东西。妻子去世不久后,家里的绿植几乎都枯死了,全因姜太金无暇顾及,他甚至没有意识到植物还有生命。直到若干年后小女儿上了大学时,他才明白植物也和人一样需要悉心照料,于是便开始尝试着养起来,只不过,他不喜花,只好绿植。艳丽短暂,绿色则长久。
雯雯是他小女儿,现定居深圳。和大多数孩子一样,在外地念大学,留在外地工作又嫁给了外地人,这让姜太金觉得只参与到了女儿二十岁的人生。自己究竟还有没有这个闺女呢,有时候他自己都在纳闷。小女儿性格开朗,甚至说鲁莽也不为过,上学的时候就总喜爱和男生在一块玩,不知不觉的也就沾染了一身的社会习气。最令姜太金印象深刻的是雯雯无论干嘛总是动不动就找人,公安局她认识人,供暖公司也认识人,去商场买点什么东西也要提前找个熟人。妻子杜文娟四十岁生下的雯雯,不到五年便与世长辞了,正是雯雯亲眼目睹了她的母亲的死亡的全过程,也许双亲的另一方过早缺失也会在性格的某些方面影射出一些问题吧。
给植物浇完水,姜太金坐在了绿植旁边的藤椅上,此时天色更加昏暗了。天边出现了焦糖色的霞光,预示着风雨即将散去。正在他想要闭眼休息的时候,那种颜色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周围的一切,如同被鲜血侵染了一般。
猩红色的绿植上不断的有血滴滑落,天空也像是一片瑰丽的红色帷幕,屋子里面像是生出了氤氲,家具家电也长满了红色苔藓,周遭一切仿佛让他置身于红色的海洋。
又出现这样的幻觉了吗,姜太金觉得有些寂寞可怕,他感到脑袋里正有一个巨大的红色漩涡慢慢形成,他也置身其中。那种巨大的力量控制着他,旋转,翻滚,并且越来越快,这种感觉不知持续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十秒,因为在漩涡里已经毫无时间的概念,一直到他失去了意志,这才缓慢的闭上了双眼,接着便陷入了虚无之中。
二
醒来后,姜太金发现一切已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月光透过薄薄的云彩照进了来,绿植上仿佛渡上了一层糖霜,整个房间犹如白昼。
他看了看挂在电视上的钟,已经凌晨一点钟了。这可不妙,通常这个时间醒来之后便很难再次入睡,何况明天还有重要的事情去办,这更加重了他的兴奋状态。
档案袋被他从柜子里拿了出来,他用手掂量了一下后,开始考虑卖掉房子之后住在哪里的事情。儿子姜东那里自然是去不得的,他与儿子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缓解之地步,自从妻子杜文娟去世之后,他们的父子关系就已名副其实。年轻的时候他是个赌徒,儿子总觉得妻子的病和自己有很大的关系,甚至在妻子的葬礼上还对他大打出手。直到他改过自新后,和儿子的关系才稍有缓和,这其中也少不了小女儿雯雯的功劳。怎奈好景不长,大学刚毕业的儿子竟然想要奉子成婚,其实这件事放到现在的时代无可厚非,可关键是那个孩子并不是他的,女方是儿子公司的同事,因为前夫在她怀孕期间屡次出轨而离婚。儿子为了她的感受不惜在外界宣称孩子是自己的,这简直糊涂透顶。一想到这,他的头便开始绞痛。
到底去哪里呢,他独自嘟囔着。可紧接着便觉得自己有些天真可笑,这种关头竟然如此认真的去想这件事,实在愚蠢。接下来的日子一定会在医院中度过,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开颅手术,化疗,留院观察,说不定就会长眠于手术台上。一想到这,姜太金感到浑身没了力气,周围的一切仿佛不复存在了。
用这辈子积攒下的唯一财富去换自己几个月的生命,这种交易到底划算不划算姜太金自然清楚的很,癌症患者最后普遍的结局都是人财两空。只不过,他也并不想将这些钱留给儿子和女儿,儿子对这笔钱的窥探自不必提。女儿日子过的倒也富裕,可怎么也没见她挂念自己多少,得了如此重病,还以工作忙为由逃避和拒绝,这也足让他寒心。那就干脆花掉这笔钱,省吃俭用了半辈子,临了了要对得起自己。
周围太过安静,才会使人想入非非,姜太金觉得有必要打开电视。电视里大部分都是一些购物广告,好不容易调到了一个斗地主的节目,看了一眼后又被他跳过了,不过他转瞬一想,又调回了这个节目,然后开始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看。
还没退休人员时候,局里的同事总在午休的时候组局斗地主,可每次他都会躲的远远的,任何带有赌博性质的行为对他来说都如同洪水猛兽。一些女同事总夸奖他是个好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也不去外面鬼混。他听到后不过只是害羞的笑笑,殊不知他为这所谓的好男人的称谓做出了多大的牺牲。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电视,眼睛虽然睁开眼神却仿佛睡着了一样。不知不觉中,天际处已经泛出了淡淡的霞光。
起床,洗脸,刮胡须,面对镜子时,姜太金觉得一夜之间他又苍老了不少。对于他来说,衰老这件事是极其恶心的事情,松散的皮囊,浑浊的眼睛,油腻的器官以及腌臜的大脑,衰败的机体总是丑陋的。有些时候,他不得不被外面一些年轻人向他传来的异样目光而感到羞愧,这也使他不禁想到躺在手术台和病床上的样子,插着尿管,床下面是便盆,看着那些东西被年轻人端来端去,对于他来说,那种场景实在是一种炼狱般的存在。
随着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姜太金的思绪,走进后才听清原来是儿子姜东在叫门。
“爸,您起了啊,我买了点包子和豆腐脑,趁热吃了吧。”
姜太金没有理会儿子,转头走向房间,准备找出今天要穿的衣服。
“爸,您拿房产证干什么?”姜东放下桌子上的档案袋说。
“卖房。”
姜东听完显然有些着急,红着脸说,“不能卖啊爸,这片儿不出两年准保动迁,到时候学区也能落实,房价还得继续上涨啊。”
“两年,你看我还能活两年吗?”
“爸,我不是说了吗,您做手术治疗的钱我和雯雯想办法给您出,您也不必卖房子啊。再说了,您卖房子的事怎么着也和我们商量商量,万一让中介公司骗了呢....”
姜太金把衣服摔在地上,走进客厅用手指着姜东说,“别他妈给我扯没用的,你什么事跟我商量了吗?”
“我跟您商量了好不好,是你没答应。”姜东小声说。
“合同我已经签了,房子的事你就别想了。”说完,姜太金回到了屋子里。
“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最自私的父亲。”
伴随着一声重重的摔门声,姜太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样没了力气。不一会儿,他的眼睛里再一次闪现出异样的画面,房间里的墙面上仿佛被机枪扫射了一样,密密麻麻的弹孔内渗出红色的液体,很快,鲜红色没过了床,柜子,空调和窗户。他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又要昏厥过去了,但这次他没有顺从自己的意识,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着他。于是,他踉跄的爬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后洗了一把脸,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许多,他勉强站起坐在了马桶上,痛苦的等待着不适感消散开。
三
九点半到达房地产门口,十点半交易的流程便处理完毕了。买家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从房地产大厦出来时说什么都要留姜太金和小刘吃饭,最后实在盛情难却,他们三人走进了附近的一家老字号的回民餐馆。
酒过三巡,姜太金便吐露出来卖房子的真正原因,听完后小刘和买方无不为之动容。
“姜叔,你看这样行不,因为贷款还要审批一段时间,我先付给您全款,您听我说叔,这事你得听我的,咱们还是看病要紧。”买房的小伙子说。
“对啊姜大爷,既然张哥都这么说了,那事情就好办了。”小刘举起酒杯说。“张哥我敬你一杯,也替姜大爷谢谢你。”
小伙子和小刘的话让姜太金觉得有些伤感。想一想早上起来儿子对他的态度,再在想一想远隔千里之外的女儿雯雯,忽然觉得心里莫名的释然了许多。在那一瞬间,隐藏在他心里的想法,就如同一方沉在水底的冰山,那一角终于浮出了水面。
次日,姜太金便收到了买方打来的房款。当他站在银行看着自己卡内余额的时候,他的心情却十分平静。
走出了银行,一阵朔风吹过,他急忙的系上大衣扣子。街边烤红薯的锅冒着热气,行人和车辆匆匆而过,整个城市灰突突的。再过几天就要迎来今年第一场雪了吧,四季交叠如此之快可真叫人吃惊,退休后的日子更是快的让他发慌。那么,自己究竟还能否坚持到来年的春天呢?姜太金不禁想。
他在一个邮局门口驻足下来,看着门口忙碌的工作人员发呆。绿色,绿色,还是绿色,这让他突然觉得很舒服,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命力注入了早已老迈的心脏里。绿色,草地,昆虫,野马。绿色,青汁,苹果,爬山虎。他的脑海里似乎响起了一阵悦耳的钢琴曲,那是对生命的赞歌。
“老先生,有什么要帮助你的吗?”其中一个穿着绿色工作服的小伙子对他说。
“没,没什么。”姜太金回过神儿,“现在邮局工作量还这么大啊。”
“对啊,您年轻的那时候啊是送信多,现在是快递多。”说完后,小伙子转头继续忙碌了起来。
回到了家,姜太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泛黄的本子,上面有的笔迹早已模糊不清了。他默默的翻着纸张,在一页写有“一九九零年,深圳南华集团工程建设项目”那里停了下来。
“刘国兴。”姜太金一边小声嘟囔,一边用手指着本子。
找寻了一会,他的手指停下来。然后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
“是刘国兴的家吗?”
“是,我是他孙子,您找我爷爷什么事。”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半大小子的声音。
“哦,也没什么事,他方便接电话吗?”
“您稍等一下。”那个男孩仿佛向远方似的喊到,“爷爷,有人找你。”
半分钟过后,电话里传来了一声被悠长岁月打磨的声音。
“喂。哪位?”
“老刘,我是太金。你好啊。”姜太金声音颤抖的说。
一个礼拜后,姜太金和刘国兴出现在澳门葡京赌场里。他们身穿八十年代时流行的风衣外套,头戴礼帽,和三十年前的他们刚到这里时一样。
“老哥哥,钱都输的差不多吧。”刘国兴说。
“还剩下些。”姜太金坐在沙发上,看着大厅内金碧辉煌的装潢,眼里犹如有星辰在闪烁。
“棺材本都不留点?”
姜太金笑了笑,摇了摇头。
“这地方还是没什么变化,花样倒是比之前多,你说那些机器能不能作假?”
“看你说的,来这里的有几个是奔着赢钱去的。”说完,姜太金放下手里的茶,起身朝着大厅走去。
“老哥,还准备玩什么啊?”
姜太金指了指前面说,“最后押一次转盘。”
二人来到轮盘旁,准备下注,就在这时,姜太金又觉得眼前一片赤红。轮盘如同一个大大的红色漩涡。
“押红色。”姜太金说。
说完,他强忍住眩晕感将筹码递给工作人员。押红色,因为无论是什么结果,在他眼里都是红色的。他输的东西实在太多,他最后实在不想再输了。
在转盘停下的这一瞬间,他终于赢了,在生命最后的关头,他为自己赢得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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