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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热一天天退去,晴空落照,西天悬浮着一朵胭脂红的火烧云,形态有如一棵桃树,颜色仿佛满树盛开的花朵。
当初春里乍暖还寒的风吹开的桃花又飘零凋落,像潮水一样退去,那一树胭脂红的桃花才盛开怒放,鲜艳夺目。“一生很短,短得来不及享用美好年华,就已经身处迟暮”,睹物思人,无数次中的又一次,他惦记着她,“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那一年,他二十二岁,给部长当秘书。部长管着西南山区几个乡镇,带着他天天在山里转。可是,他对这些繁琐的事务并不热心,他有自己的理想和雄心,充满了火热的激情,渴望成为诗人作家。一个桃杏花落,麦苗青青的暮春,该如丘迟说的“杂花生树,群莺乱飞”,部长让他到一个村子里住一段时间,了解农业农村最基层的一些真实情况。
他住在村里条件最好的一户农家。这样的农家,当时说的是“半边户”,意思是夫妻二人,一人是商品粮户口,在城里或镇上的单位或企业上班,另一个是非商品粮户口,在乡下务农。他暂时寄宿的这家,丈夫在镇上的车站上班,妻子四十多岁,在家种地做农活。大儿子几年前高中毕业后,到供销社当营业员,家里只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儿,半年前高中毕业。农房背靠郁郁葱葱的山坡,屋前一个庭院,半人高院墙外,是一个稻场,从稻场的十几层石阶下来,有一条走木板车的小路,那一头连接着山区唯一的石土公路。
村主任领他去那家。一路上满山的树木正抽枝发芽,嫩绿得仿佛烟雾濛濛。忽然,他眼前一亮,看见了那一树如火似霞的桃花。满树的桃花高昂又低压,倔犟又柔媚,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炬,一个姑娘在桃花边晾晒洗好的衣服。
他从她面前走过,无意之中和她对视了一眼,他心里一动,想到崔护的那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和这首诗背后的故事。那一瞬间,在他眼里,她就像这树桃花一样,是明亮奔放的艳丽,穷乡僻壤的妖娆,深山老林的精灵。满头秀发,黑亮如玉,皮滑肤白,粉面含笑,亭亭玉立。他觉得似曾相识。
他住了下来。这家的父兄在镇上很少回家,家中只剩下母女二人。一栋四间的青砖黑瓦平房,母女住在东边的那一头,隔着堂屋,他住在西边的这一头。看得出来,母女都爱干净,屋里和庭院收拾得井然有序,干净整齐。
那时在农村吃的是“派饭”,如果住村时间长,就全村每一家轮着吃,不漏掉一户,一顿饭交给户主二角钱和半斤粮票。如果住的时间短,村里会安排到较为富裕的人家;但他这次任务中有一项,了解贫困农户生产生活的实际状况,所以“派饭”就安排在村子里又小又穷的门户,十有八九住在较远的山沟沟里或半山腰上。
他害怕狗,而乡下每家每户都要养狗看家。他小时候被一条大黑狗咬过,腿上的咬伤治好了,心灵的创伤却无法治愈,看见了狗,尤其是高大威猛、面目狰狞的大狗,他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所以,每次去吃饭,都由村里的文书领着;尽管有人陪同,他还是战战兢兢。
那一天,村文书病了,不能陪他,而要去吃饭的那一户住在一座小山那边的山沟里。大清早文书上小学的儿子跑来对他说,那家虽穷,却喂了二条如狼似虎的大狗,喜欢咬人,连村里的人从他门前过,都被咬过好几个,文书和户主说了,在山沟外面的路口等他。
他没敢去吃早饭,快到中午时,饿得前胸贴后背,站在院子里看远处有没有来人。无意间听到母女俩轻声说话,女儿说:“就让他在家里吃吧?”
母亲犹豫了很久,说:“这不符合规矩,又要惹别人说些闲话。”
他怏怏不乐回到自己的屋子。
她敲门进来,说:“那户住的偏远,山沟沟的小路不好找,又不好走,我带你去吧。”
他喜出望外,就跟着她一起上路。路上他问:“高中毕业了,打算做什么呢?”
她微微一笑,声音像银铃:“不知道。”
走了几步,又问:“就留在这里种地?”
她还是微微一笑,说:“不知道。”
“傻丫头。”他在心里觉得好笑,弄得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主人早已经在山沟外的路口恭候,他让她回家去。她点了点头。吃罢饭出来,见她还在路口的树下等候,他很感动。
黄昏时分,下起了蒙蒙细雨,她笑容盈盈地敲门进屋,领他去那家吃晚饭。
他不想去,说:“路太远了,吃饱了,又走饿了。”
她侧着脸想了想,说:“不去就不去。你说的对,为吃一顿饭,跑来跑去划不来。”
他犹豫地说:“不去也不好。只怕人家等。说出去了,不好听。”
她说:“他们也不会等好长时间。以前经常有这样的事情,过了吃饭的时候,如果客人还没有来,也就不再等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有点好奇,问:“你们家怎么没有喂狗?”
她说:“以前喂过二条,离大路太近,狗子常常跑到大路上,被来往的车子压死了。后来就不喂了。”
天黑了下来,他在灯下看书,感觉肚子饿了,这时候有人敲门,听声音就知道是她。
她黑亮的头发湿漉漉的,有几缕贴在脸上,手里拿着二个菜包子,说先垫垫肚子;他说了句感谢,咬了一口,她又说等一下,转身离开;没过多久,她用一张报纸遮住手里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走来,原来是一大碗鸡蛋汤。
她神情慌张,举止怪异,让他莫名其妙,就问:“是不是怕别人看见了?不就是吃饭吗。”
她似乎不想说,却忍不住说出来:“从你住到我们家,我妈盯着我跟防贼似的。”
他更迷惑了:“我又不是坏人,你是她的女儿,她防你盯你做什么?”
她似懂非懂地说:“我妈说人心难测,’始乱之,终弃之’,不准我和你走的太近。中午陪你吃饭回来,她又吵我。”
他惊讶不已,万万没想到,平时见面和蔼可亲,嘘寒问暖的她的母亲,竟然把自己当成一个奸诈无耻的伪君子。本想在她面前为自己辩解,可又想这样暧昧的问题,如同“子见南子”,那怕是孔圣人从阴曹地府爬出来,都说不清楚。就算他拍着胸脯赌咒发誓,别人不仅不肯相信,甚至嗤之以鼻,于是干脆不说。
“难道做错了什么?哪儿有不检点的言语?”他仔细回忆住到她家后,自己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处处谨小慎微,没有一点儿不礼貌周到之处。虽然吃着包子喝着蛋汤,可全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心有冤屈,仿佛如鲠在喉,不吐不快,问她:“既然你妈这样,那你又为什么给我弄吃的?”
她看着他,说:“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她说她的,我做我的。”说完,嫣然一笑。
他觉得她单纯得可爱,看得出来,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她站在门口,目光游移,看看外边黑黢黢的夜,又看看桌子上的《唐诗三百首》,偶尔从他的脸上掠过,眼神有点异样。
忽然,他发现她的裤子上好几处黄泥,问她是不是在哪儿摔跤了。她坦白地说,天擦黑时还是去了那家,对人家说他有件急事要办,不来吃晚饭了,回来时天黑路滑,摔了几个跟头。他很内疚,觉得对不起她。
看着他把鸡蛋汤喝得干干净净,她擦干净桌子端起碗,慢慢地向外走去,在门口又停住,回过脸来,亮晶晶的眼睛有些迷离,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几天后,他的任务完成,要离开村子,村里安排在她家吃晚饭,主任、副主任和文书来为他饯行。那时候,农村家户人家的宴席,女人和小孩不能坐在桌子上,她和母亲忙着炒菜做饭,端茶递水。他不会喝酒,村干部无论怎样劝,他都不端酒杯。村主任实在没办法了,就喊她来给他敬酒。
她母亲拦住她,对主任说:“姑娘不好意思,我陪领导喝一杯吧。照顾不周到,希望多多包涵。”
他的眼光越过她母亲的肩头,看站在厨房门口显得疲惫又憔悴她,她却急忙把脸转向别处。
他不能拒绝,只好和她母亲喝了一杯。喝了这杯,说什么都不喝了,大家也就没有了兴趣,草草地吃完饭。
乘着村主任等人和母亲在外面的场子上说话,她收拾碗盘,悄悄地问他,“天黑以后做什么?”
他抬头一看,正巧看到她的胸部,饱满丰腴,把衣服绷得紧紧突起,一下子激起他骨髓里动物的本能和人类原始激情,热血随着猛跳的心脏而沸腾。
“做,做、做、做什么?做什么?”他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
她也十分紧张,望着门外,声音怯生生地微弱:“我们这里,一到晚上就难熬,到处黑灯瞎火的,无聊死了。”
他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压低声音说:“我把门关上,不插门栓,等你来。”
她的脸庞掠过一抹红色的光晕,清澈的眼里春波荡漾。
送走了村主任,他老早就进屋把门轻轻地掩上,坐在桌前,想开灯,却又停住,觉得此时此刻,黑暗比光明更好。
山中的夜漫长又寂静,仿佛沉入一潭死水里,除了从远处的山林里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再没有别的声音。他等着她,院子和屋子里窸窸窣窣的微音,都让黑暗里的他心情紧张,坐立不安。
“怎么还不来?”他越来越着急,几次想开门看看,但又不敢开门,好像作贼,心虚得仿佛每个角落都睁大着警惕的眼睛。
他耳朵贴在木门上听,只听见母女俩在那里的屋里断断续续地说话,声音低微,似乎不让他听见。他想,她是不是在说服母亲?
他想找个理由过去看她母女,只需要看她一眼,就会让她明白他的所有含义,可是,想来想去也找不到一个理由。
那面传来一阵泼水声,“她洗澡了?要睡觉了?”他失魂落魄地想。忽然想到郁达夫的《沉沦》,男主角偷窥少女洗澡的情节,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面红耳赤。俄顷,意识到自己的下流无耻,急忙刹住狂躁的思绪。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仿佛为他悲悲切切地哭泣。
已经是下半夜了,他又沮丧又气馁,“也许我是自作多情。”想着想着,似睡非睡地闭上眼睛。
朝阳的光芒洒遍山野和村庄,一直没有看见她。他因为一夜未眠,而无精打采;因为她的爽约,又如丧考妣。从小路走到停在大路上的吉普车,扶着车门,回头看了一眼,还是没有她的影子。
他走了,再没有回来。
他试图忘掉她,可是,她却栩栩如生,眉目传情地活在心里,让他日思夜想,不得安宁,恰似范仲淹的“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或李清照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明年的阳春三月,正是那树桃花盛开的时节,他一大清早起来,星期天,他难得的一次不加班,想也没有多想,到车站上了进山的班车,一路上兴奋不已又忐忑不安。
快到那户农家了,他的心开始怦怦乱跳,越来越近,那一树桃花如火似霞,鲜艳夺目。他心猿意马,坐立不安。“她在不在家里?如果不在,见了她妈怎么解释?如果她妈看出他居心叵测,骂他勾引女儿,岂不是自讨没趣,狼狈不堪,甚至是臭名远扬?”
心里乱糟糟的拿不定主意。蜗牛似的班车颠簸着过了那家农户,拐弯上坡,那一树桃花从他念念不舍、频频回头、引颈而望中消失。
直到镇上下车,他都恍恍惚惚,心不在焉。在车站里发了好大一会儿的呆,饥饿让他清醒过来。早饭都没吃,此时已是正午。在面馆吃了一碗面条,他四处游荡。不知不觉走到镇边,看见了一所学校,是县里设在山区的高中,她就是从这里毕业的。站在学校大门外向里面张望,学生们向教室走去上课,他看见几个女生,没有一个是她,可她们的身上,都有她的影子,仿佛她又回来读书。
“不行!这次不能空跑一趟,必须见到她!”决心已定,他上了返程的班车。
为了下车方便,他坐在第一排。前面一个山坡,翻过这个坡,那面的坡底就是她的家。班车爬坡,上气接不上下气地喘着粗气,好像他用力的呼吸。越来越近了,他紧张得大汗淋漓,心慌意乱,觉得自己快不行了,随时就会昏死过去。
脸色苍白,两腿筛糠,他瘫靠着椅背,向车窗外张望,只见院子里一个姑娘拿着扫帚清扫落在地上的花瓣。是她!他远远的盯着她,直到她的身影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在迷眼的飞扬尘土中和呛人的柴油气味里穿行,“吱呀”作响的班车出山了。他模糊的意识终于清醒,心里一边痛骂自己懦弱无能,一边想着柏拉图在《会饮》里的话:最早的人是男女一体的“阴阳人”,被神从中间切开,一个人就变成了二个人。“世人的天性被切成两半后,每一半都渴望与自己的另一半走到一起,双臂搂住相互交缠,恨不得生长到一起”,他觉得她就是自己的另一半。
光阴荏苒,又一个暮春,那胭脂红的桃花盛开了。他带着二个人,开着一辆深蓝色“桑塔纳”,去最边远的乡政府办事,还是那一条坎坷不平又弯弯曲曲的山间大路。
他想,人们都以为人多碍事,其实也能掩人耳目,瞒天过海。带的二个人是他的下级,他在工作和生活中时常关照他们,他们对他十分感激和敬佩。他不会对他们说“为了见她”的真话,只是把他们当成幌子,等到快到那里时,他就说口渴了,找户人家喝水。顺理成章,不会引起任何猜疑。
从车窗目不转睛地向外看,远远的看见那一树胭脂红影,他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越来越近了,他感到口干舌燥,双手攥成拳头,仿佛紧紧捏着汗水。那一树桃花就在眼前,桃花下面有一个女人,好像是她,面前放着一个大木盆,在搓板上洗衣服,旁边一个幼童在地上爬着玩。他看傻了,炽热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窖里。
前面副驾驶座的年轻人说:“你们发现了没有?我们县一半丘陵,一半山区,丘陵女子不如山区女子漂亮,而西南山区的又不如西北山区的好看。”
他旁边坐的一个跟着说:“这都知道。老话说了,自古西北出美女嘛。”
前面的年轻人回头看他,说:“我进西北山区好几回,路边随便走过几个,那身段,那眉眼,那水色,啧啧啧,叫人垂涎三尺,茶饭不思。”
他听着生气,心里的她仿佛代表着西南山区的形象和尊严,义正辞严地替她辩护:“井蛙之见!西南西北地域辽阔,你到过几个地方?又见到过多少人?还大言不惭地信口雌黄。这大山里的每一个角落我都跑遍了,西南的姑娘比西北的美得多,决对不止二三个档次。人美,心灵更美!”说完了还觉得不解气:“心灵美,心灵美,心灵美才是真正的美!”
车上的几个人都愣住了。
一阵难堪的沉默,旁边的人为了缓和气氛,关切地问:“科长,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他的怒气消了,又强装镇静,故作轻松,挤出僵硬的笑:“没有不舒服,可能是晕车吧。”
前面的人用讨好的语气说:“听部长说,你在这里住过了半个月,啥子都好,美中不足的是害怕狗子。”
他有意把话岔开,却险些露出了“狐狸尾巴”:“刚才上坡拐弯时,有一户人家,门前院子上的桃花,开得好美啊。”
司机说:“我晃了一眼,漂亮得很,红得像火。树下有一个女人在洗衣服,身边还有一个小孩在地上爬,应该是她的孩子,有一二岁了吧。”
“她结婚了?有孩子了?”他心里悲伤又绝望。
……
从初见到绝望,五年过去了,他有过无数次的冲动,强烈地想和她见上一面,无论结果如何,总算了却一桩魂牵梦绕的心事。他也曾壮起胆子尝试过,可是,天性中的优柔寡断,一次又一次迫使他临阵退缩。
进山的公路拓宽、取直、改道,不再从她家门口外经过。她是不是住在已经废弃的山路旁边的家里?还是在丈夫那里?她的丈夫又是做什么的?姓氏名谁、住在哪里?有关她的一切,他全都不知道。烈焰般的思念熄灭,留下的一堆冷却的灰烬,是无穷无尽的惦记和牵挂。
在城郊田野的小路上踽踽独行,走了很远很远,巨大陡峭的石壁下面,他看见了一树胭脂红的鲜艳夺目的桃花,和山里的那户人家庭院里的一模一样,当年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花间。
“她现在过的怎么样?”他的心里一片空白,一阵凄凉。
风和日丽的第二天,他叫上一个友人,在这一树桃花下,给他照了一张相。
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三十年过去了,这些年里,他的生活阴阴晴晴,风风雨雨,跌跌撞撞,起起落落,无论欢喜,还是忧愁,每一个暮春,那胭脂红的桃花盛开的时候,他一定要去那面峭壁下的一棵桃树花下照一张相片。先是用黑白照相机,后来用彩色照相机,再后来用手机。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头发白了好多,但照片上还是一头黑发;过了几年,他把照片放大了仔细看,自己的头发白了一小半;又过了十多年,照片上他的头发几乎全都白了。
明年的暮春还要去峭壁下的那棵胭脂红的桃树花下留影,他觉得有些困难了。往昔长时间的伏案劳作,他的颈椎、胸椎、腰椎和底尾椎都出了问题,两条腿如同木棍一般僵硬,灌铅似的沉重,那么远的路,独自一人还能走几回?
暮色苍茫,天上的胭脂红似的火烧云消失了,他心里一股酸楚的热浪,悲伤地想,如果此时能见到,她也许也是白发苍苍,满脸风霜。
2023年8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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